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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始即终章 ...

  •   我出生在七月潮湿黏腻的雨天,电闪雷鸣与我的啼哭弥漫医院走廊,出生就夺走了父亲的妻子。父亲说我是不祥之兆是夺命的刀,林行川却说我是太阳,是蒸发痛苦的光。

      1
      客厅里的家具被醉酒的父亲悉数踢倒,我的背脊被皮带抽得生疼。
      许学军到家已经倒腾了一个小时,他好像终于累了,把皮带扔到地上,窝进沙发里抽烟,嘴里嘟囔着:“你给我滚!你个丧门星……”

      像终于得了口谕,我努力拖着还在颤抖的身子,起身去拉门。
      由于太过急迫,拧了几次才把门把手压开,父亲看到了,脱下鞋子扔过来,哐嘡一声砸在门上。
      他愤怒的骂声从没来得及关上的门缝里传出来:“没用的东西……”

      夏夜暴雨如柱,我穿着拖鞋踩过路边深深浅浅的坑洼,跑向唯一还亮着灯的小卖部。
      背上的伤被雨水打湿,刺痛感比先前更重。可是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想跑,跑得越远越好。

      我就在那么狼狈的情况下遇到林行川。
      浑身湿透,头发耷拉贴着额头。

      他那时懒散地靠在小卖部关上的玻璃门前,正在接电话:“我等会儿过来,你们先去……”
      我跑得太累,像四处乱窜的蚊子有趋光性,只想扒开门进去,全然没看到在黑暗里的他。

      手还是没有力气,颤抖着拉了几次都是徒劳。
      林行川侧脸把手机夹在肩膀,伸手帮忙拉开门,跟电话那头说:“你们玩儿吧,我不去了,有点事。”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满是防备转过头去看他。
      他的脸瘦而窄,眉峰坚硬,薄唇显得眼间有戾气,并不好惹的样子。
      我退一步,冲他道谢。

      进门去货架上拿好抽纸和毛巾,放到柜台我才意识到,穿着睡衣跑出来,我身无分文。

      他排队在后面,拿一瓶矿泉水放桌上,语气平淡:“要结账吗?”
      我拿回柜台上的东西,往旁边退:“不好意思。”
      他却从我手里轻而易举抽出了那两样东西,放回柜台,跟老板说:“刘叔,一起结账。”

      有被洞穿的羞耻感,我的脚趾在满是沙粒的塑料拖鞋里攥紧,想说不用,却说不出口,干脆拿毛巾和纸挡住被淋得湿透的胸前。
      结好账,林行川径直往门外走。

      我追出去,跟在他身后,急声问:“你叫什么?怎么联系你?我会把钱都还给你。”
      他转过头来看我,淡淡说:“不用。”

      然后把衣服里的手机掏出来放进牛仔裤后兜,脱下上衣扔到我手臂:“穿上。”

      那是我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最常见的花香洗衣液,柔和温暖,却被夹杂着网吧里的烟和辛辣泡面的味道覆盖,弱得转瞬即逝。

      我套上衣服,他往前走,我亦步亦趋跟着,像小狗的尾巴。他也没拿伞,我们都被潮热的雨水淋得湿透。

      走过两个路口,他终于转身,有些不耐烦:“大半夜的,赶紧回家去。”

      我那时候也许在抖,时间过去太久,记忆已经不太清晰,只记得求生欲驱使我求他:“我没有地方可去,能借钱给我住一晚旅馆吗?我会还给你。”

      这次换他沉默,在雨里看了我好久,从满是泥沙的拖鞋到淋得湿透的发梢,最后无奈说:“跟我走。”

      那天他带我回了家。
      90年代的水泥楼房,步行上楼之后是长长的走廊,好多人也许已经搬走了,走廊里堆满覆着厚厚灰尘的老式家具。

      家里的老婆婆还没睡,见我进来心疼地拉我的手:“芳芳啊,你怎么湿成这样,快进去洗洗。”
      林行川找了身他的短袖短裤给我,指那边的卫生间,让我去那边洗。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早弃他不管,有记忆以来都跟着外婆住,唯一跟父母的联系,是妈妈偶尔托人带回来的生活费。
      外婆年纪大了老糊涂,那天晚上把我认成了他那个从小不服管教的妈。

      相熟之后我会拿这事情揶揄他,让他叫妈。
      他当然不肯,用拇指和食指弹我的脑门,笑:“想得美。”

      2
      第二天他很早就离开,也许是想避免与我有太多交集,只希望我们如擦肩而过的路人,从此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

      他的衣服和外套我拿回家洗了好多次。怕被许学军看到,总是趁他走了才挂到阳台,他回来之前又收回衣柜,万幸衣服里还是有阳光和我选的柠檬洗衣液味道。

      那些日子里我照常上学放学,许学军出去跑车,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会在走之前放些钱在茶几上。我早就习惯,甚至会开心,掰着指头数他再次离开家的日子。

      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每天提不起精神。

      我再也没见过衣服的主人,就算我又去了好多次他家里,还是阴差阳错没再遇到。不过一来二回倒是跟婆婆混熟了些,她真把我当女儿了,有时候会说明天来的时候炖冰糖雪梨汤给我吃。

      怕她难过,后来我真的常去,言语间能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原来他叫林行川,父亲车祸去世,母亲早改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儿子现在已经到了读幼儿园的年纪。

      婆婆分不清他到底几岁,只说还在读书呢,在安城中学。

      后来在学校听到有人叫类似的名字时我会放慢脚步,刻意留心他也许会出现的地方,可是他就如石子落入湖水一般,凭空消失。
      再见林行川的时候,已经一个月有余,那时高二就快结束,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快开始暑期补习。

      那天阳光正烈,蝉鸣不止。
      他在走廊罚站,背对着阳光脸落在阴影里,校服吊儿郎当挂在身上,比身边的英文老师高出不少,不太严肃笑嘻嘻地接受批评。

      那位英文老师姓王,当初没分班时教过我,由于英文不错,我当过课代表,她很是喜欢我。
      我过去打招呼时,不出意外是在批评他,惊讶于他怎么能150分的英文考到20分。

      老师看我的时候表情瞬间变了,问:“许婉,听你现在的任课老师说了,这次是不是英文又考140多啊?”
      我点点头,又看一眼林行川,主动请缨:“老师,这是您班上的同学吗?他之前帮过我忙,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他补课。”

      王老师喜出望外:“好好好,你好好给他提高提高,听到没林行川,珍惜机会!”
      林行川这样的成绩,拉低班上平均分好多,很大程度影响了她那本就不多的奖金,见有人挺身而出,她嘱咐几句就先行离开,去上下一节课。

      我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念他的名字:“林、行、川,你好,我叫许婉。”
      他看我一眼,没给半点交谈的余地,双手插进校服裤兜里,痞气地笑:“没兴趣。”

      3
      我绝不是个勇敢的人,父亲的暴力教育让我从小学会安静待着,守规矩,别越界。
      甚至一度失语。

      可那个在阳光下拽里拽气离开的背影,生生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好多次,缠着着我许多天。别无他法,我还是鼓足勇气去王老师的办公室,要了他的信息。

      原来他在十三班,按照成绩来分,最差的那个。

      从那之后每天晚自习放学,我都在距离他班级门口不远处等他,跟着他们一群人走,他去网吧,我就坐在边上的空桌上做作业。
      他分明知道,却总是权当看不见似的,目不斜视。

      一直到两周后,也许是被我惹得太烦了,也许是身边的兄弟们老拿他起哄,说那个姑娘挺好,那么多天都在等你,你怎么不搭理。

      他把起哄的一群男生轰走,走到我身边,坐到我写字的桌子上,灯光被他身上的阴影遮挡。
      那天已经快晚上十点,不太正规的网吧里散发着刺鼻烟味。

      他居高临下,俯着身子看我,问:“干嘛老跟着我?”
      我放下笔,抬头看他:“答应了要给你补课。”

      他像听了什么大笑话,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有看好戏的挑衅语气:“行啊,明天开始。”
      我咬着嘴唇回应:“行。”

      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人会特别关注我,可晚自习下课,我还是做贼似得慢吞吞收拾课本,等大部分人都离开才出校门。
      这个五线城市没有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和麦当劳,唯一能去的地方是他家。本想直接约在他家楼下见面,可是他说晚上危险,在校门口等我。

      那些一起玩的兄弟们开他玩笑:“川哥这是努力学习为红颜。”
      他作势伸脚踹他们:“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

      那天补课前,我把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从书包里拿出来,他又笑出声:“你怎么还留着。”
      我把英文课本放在桌上,翻开一页,生气不想看他:“说过会还给你。”

      我以为他会拒绝学习,用各种方法挑衅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许学军的脾气教会我忍受,这大概是我最擅长的东西。

      可是他出乎意料真的有认真听我讲题,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凑得很近。写字的时候,手背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屋子里没有风扇,闷热的空气流通不畅。

      看他做题的时候,我习惯拿草稿纸扇风,侧着头正大光明看他,闻空气里只属于那个年纪的荷尔蒙气息。

      那些日子里,我有认真把他低垂眼眸时卷翘的睫毛,好看的鼻翼,还有少年劲瘦的手臂上密密一层汗珠记在心里。

      他比我想的要聪明,看着没怎么走心,记忆力却格外好,单词和句型很快熟悉,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准备给他的课程已经全部学习完毕。

      那天他送我回家,路过第一次遇见的小卖铺,我让他等等,去冰箱里挑了两支冰棍,出来递给他:“林同学进步很大,冰棍奖励。”

      我手里举着冰棍,冲着他的脸晃晃,他好像真有那么点得意,把我手里的两支冰棍都抢走。
      我气炸,追着他跑了一路,直到巷子没人的角落里。

      他把冰棍举得高高的,像逗一只猫,我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妥,喘气插着腰放弃。
      佯装生气斥责他: “林行川,你这是恩将仇报!”

      他拿冰棍冰我的脸,我条件反射伸拳头揍他,却被他抓住手腕,那支冰棍被他原封不动塞回我手里。

      他问:“这次我如果考及格,你答应我个条件好不好?”
      及格?20分到及格可有整整70分的差距。
      这次换我笑他:“行,林天才要是能考及格,我什么事情都答应。”

      他把冰棍含在嘴里,幼稚地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拇指钩住我的,大拇指不忘按下盖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仪式结束才总算把我的手放开。

      那一刻他看起来幼稚得不行,像个期待奖励的孩子,眼睛里那么亮。

      4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他居然真考了90分,擦边过线,一分也不浪费。
      那天晚上在校门口远远就能看出他的得意,把试卷上的分数在我眼前展示好多次。

      他要的奖励是那天不再补课,有场重要比赛,邀约我去观战给他打气。

      林行川带着我去网吧,好友顺子已经在那边恭候多时,一台不怎么新的手机被摇摇晃晃卡在架子上直播。

      我从不玩游戏,甚至不知道他发了疯似的点击鼠标到底在干什么,只能看懂直播间里的留言一直在夸他牛逼,打赏的人不少。

      他打游戏认真起来的样子和学英文的时候不太一样。

      学英文的他像一只懒散的猫,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总用一双圆眼睛无辜地看着我,选错题的时候假装生气。打比赛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半眯着,像只恶狼。

      围观的人群随着比赛安静、欢呼、屏息、失落,他就是那个调控情绪的中心。
      我的心也跟着高悬。

      好久以后,那边终于爆发出欢呼声。
      比赛赢了,顺子和他拥抱,在场的人也替他叫好。他转过头来看我,人群里那么喧闹,可我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他的眼睛。
      跟他方才向我炫耀英文试卷的时候一样亮,如月亮坠入一弯湖面。

      比赛结束拿了奖金外加直播的打赏,他叫上顺子和其他几个兄弟撸串。
      人到齐,烧烤摊就被这群“不良少年”的声音挤满。

      黄毛的,戴耳钉的,衣服穿得大红大紫的,是我没认识他前,在路上遇到会避而远之的人。
      黄毛本名叫罗强,中学毕业就去读了中专,早在理发店里帮忙。戴耳钉的叫李鑫辰,也没读书了,当初住在林行川家隔壁,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没考上高中,父母说不读书就出去打工,送快递去了。

      林行川是他们这群人里的独苗,饭间一直在被吹捧,每天跟着他们瞎混,居然还能考上高中。
      说到兴头上,一群人碰杯,祝福他:“一定不负众望,考上大学,成为兄弟里唯一的大学生。”

      他们还开玩笑,说我们长大了会结婚。
      看我羞得脸红,林行川又把他们臭骂一顿。

      后来的日子照常被学习填满,只在期末考试结束和他们几个再聚会。

      那天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突然问:“你爸常常会打你?”
      也许是怕碰了我不愿意被人触及的角落,认识这些时间以来,我从未提过,他也不主动问及。
      不过于我来说,第一次见面就在谷底,和他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说出这些话难堪。

      我发泄似的吐露挤压许久的心事,讲了可能是我出生以来最多的话。妈妈的去世,还有这些年许学军对我的拳打脚踢。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甚至许学军对我动手,也无法触发我的眼泪。可是天知道为什么,看着暖色路灯下我们并行的影子,一高一低,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外落。

      他默默走着,偶尔用脚踢路上的石子,带着气,一脚踢到好远的地方。

      过一会儿,他说带我去个地方。
      那是他们一群人的秘密基地,在一幢老房子的天台,深夜里,这座不大的城零星有房子里透出光。

      站在天台边,他扶住栏杆喊:“喂,许诺!能听到吗?”
      深夜安静,我伸手去捂他的嘴:“林行川,你疯了吗?”

      他把我的手掰开,为了不让我再得逞而紧握着,继续喊:“许诺,我们都将有光明的未来!”
      他喊完冲我笑笑,用粗糙的拇指抹我脸上的泪,温声说:“别哭啦。”

      也许我们都是生在潮湿暗面的苔藓,在烂泥之下成群相依,一起渴望被阳光照耀的那一天。

      旁边的苔藓垫了垫脚,离阳光更近了些,那力气鼓舞我,于是我也拉着栏杆借力,用尽全力喊——
      “林行川,愿你有数不尽的美好晴天!”
      “林行川,愿我们未来即使面对斩棘,也不丢怒马鲜衣!”

      夜色温柔,声音回荡在星空,被夜风带走,不知吹入了谁的梦。

      5
      暑假短短两周,没有一点喘息,没课的时候我要么在家复习,要么去林行川在的网吧看他比赛。

      赢的时候多一些,那时就会照常跟朋友们出去搓一顿。
      偶尔有一两场输了,他会拉着我去河边的芦苇荡里躺着看星星。

      我们有默契,他输了一定心情不好,我也不多问什么,跟着躺下,等他起身说送我回家时,我才睁开眼睛。

      快开学的前两天,他突然说起“妈妈”这个词。
      原来他妈前两天回来过一次,说来办他们住的那套房子的产权手续,不知道是特意还是不巧,正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回去上楼的路上,楼下大爷说他妈回来了。

      林行川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推门进去的时候却还是只有外婆一个人。屋里的餐桌上放了些水果,旁边有个信封,塞满了钱。

      他说完这些周遭正巧安静下来,唯独剩下风吹芦苇的声音。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缄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妈妈,看着此刻的他,我甚至觉得幸运,一切都没有开始,自然不会有所谓的结束。

      他大概也不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又轻松把话题绕开,说起开学之后的计划。
      我们相约要考去北京,离这里远远的,然后一起去爬长城看故宫。
      林行川说还有游戏粉丝在北京呢,可以带我们吃烤鸭和卤煮。

      那天他送我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流浪小狗。
      不是什么稀有的品种,白色的毛被污渍染成灰色,所幸没什么伤,没由来一路跟着我们走。

      实在不忍心,我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些火腿肠剥开来给它吃,它一点也不怕我们,吃好了就冲我摇尾巴。
      林行川抱着胳膊看好戏:“这下看来你是逃不掉了。”
      如果有条件,我一定会养它,可是许学军在家,兴许会把它炖了吃。

      林行川知道我的无奈,还算有良心,收留了它,给它取名叫二狗。
      流浪的二狗就这样加入了我们,我们太过相像,林行川成了它的爹妈。

      高三开头就是地狱模式,无尽的习题和模拟考试,我有些自顾不暇,林行川的英文也算上了正轨,我去他家补课的频率渐少,只在周六日的时候出来,连带着跟顺子他们都碰个面。

      林行川把二狗养得很好,每次出来就带给我看看,许久不见,二狗见着就会围着我打转,往我手心里舔。

      这一年的夏天极热,电视上报道破了近10年的记录,可是势头猛走得也快,在高三被学习填满的空隙里快速溜走,某一天晚上睡觉被冻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秋天来了。

      再后来一转眼到了冬天。

      许学军夏天运各种水果的生意一直都好一些,每年秋冬在家的时间总比夏天长,不过他依旧早出晚归,白天搓麻将,晚上去跟老朋友喝酒。

      他在家的日子,我会在学校待到关灯赶人再走。林行川不放心,总送我回去。
      那天许学军又喝了酒,回来的路上撞见我们。
      他指着林行川的鼻头骂,说别想打我家姑娘的主意,年纪小小不学好。

      我推他让他走,然后拔腿往家里跑,跑到房间把门反锁,听屋子外面没了动静才安心睡下。

      我以为许学军算是口头警告早忘记这回事了,没想到他在门外等了我一晚上,我刚出房间门就被他拎着衣领提溜出去。

      他一路上骂我是个脏东西,什么男人都往家里带。

      直到拎着我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叫嚣着要让那个姓林的家伙出来。
      办公室门口很快围了一群人,凑过来看热闹,林行川闻风而来,进办公室就被许学军扇了一巴掌。

      他常年开货车上上下下搬东西力气大,林行川踉跄,脸上瞬时落下印子。

      一群老师们冲上来阻止,学校的保卫处也很快上来,把许学军拉开,他叫嚣着林行川玷污自己的女儿,每天带着我去他家,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林行川想冲上去还手打他,却被两个保安左右压制住,我咬牙顶着无数双眼睛走向他,冲他摇头,还跟那天一样求他:带我走。

      那天我们都请了假,去那片无人的芦苇荡里躺着。

      快入冬芦苇已经枯萎,我们被夕阳和柔风淹没,这次我没有哭,发自内心问他:“是不是觉得还是没有父母好?”

      他抚我的头顶,像我对二狗那样,手心有温度落到头顶,语调柔软,和远处的夕阳杂糅在一起。

      “我看到你笔记本摘抄的句子,‘很多事情别想的那么坏,毕竟,还有阳光来温暖我们的骨头’,你看,那边就是落日。”

      林行川说得轻巧,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兴许比我的含着更多痛苦。

      6
      后来学校专门派领导来家里走访过几次,许学军表现得人模人样,一直鞠躬说那天是有些担心女儿一时冲动,后面会做好自我控制。

      学校的人走后,他就关了门继续骂:“是不是你去举报的?你就是故意的,耽误我今天打牌了知不知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在家的时候,隔壁家的张叔每天见他送你回来,你还去他家里过夜,安城那么小,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知不知道我在麻将馆都快抬不起头……”

      许学军从此骂我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在外面和男人鬼混。

      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能事事都把人都往最坏的地方想。懒得跟许学军解释,他抽皮带打我的时候我就躲进房间或者缩到墙角。

      我还是一如既往没日没夜地学习,心里只念着一件事情——考上大学。然后在暑假打工赚钱,以后靠着奖学金生活,再也不回这个家。

      我还是照常去林行川家,因为婆婆在等我。那次他妈妈回去,好像更刺激了她的老年痴呆,每次见着我都会拉着我聊好多话,有时候哭有时候笑。
      林行川就在边上坐着,什么也不做,悄悄从外婆的话里找些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母亲。

      天气转冬,安城靠南不会下雪,可是雨水却出奇的多。
      我那天正在教室里做题,有人喊我:“许诺,快出来,林行川跟人打架了!”

      我心头一惊,扔下笔往外走。

      他们在操场扭打成一团,下雨地下湿漉漉一片,两个人身上都满是泥浆。
      跟他打架的是隔壁班的男生,也读高三,个头和林行川差不多,都快蹿到一米八,旁边没人敢去拦。

      男生嘴里喊着:“你本来就是个没爸妈的野狗,还有那个许诺,成绩好又怎么样,跟你这样的野狗混在一起……”
      林行川一拳头落下去,他的鼻子有血流出来。
      “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野狗和没妈的下贱货,连亲爹都瞧不上她……”

      林行川踹他的肚子,坐到他腰上揍他,一连串的拳头一直打到那个男生噤声,教导处和保卫科的人才过来,把他们拉开送去医务室。

      我就这么看着医生给他涂酒精绑绷带,沉默着。我说不出你不该打人这样的话,没有冲上去阻拦,我们就是同谋。
      不需要过多解释,我比谁都知道他为什么动手,我只心疼他这一身的伤,我都亲身经历过,当然知道哪几处最痛。

      林行川后来被做了记过处罚,通告出来那天,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给他换药,只叮嘱他:“如果再被记过开除,我们就没办法一起考去北京了。”
      他连答三个“好”字,嘚瑟地冲我展示手里的成绩单,英文已经破了100分,我瞄到一眼,甚至忘了手里涂伤口的碘伏,过去抢他手里的单子。

      他还是老样子,举高绕着我的头顶逗一圈,好在他腿脚不太利索,我这回轻易取得。
      总分已经快接近500分,保底能读个本科。

      我开心到拿碘伏在他动不了的脚上胡乱写字庆祝:我们都将拥有美好的未来。

      他被我写字惹得痒痒,一边叫我别写了,一边抠着脚趾忍下去。

      7
      大年三十许学军领了个女人回来,大着肚子,跟我介绍让我叫妈,说她肚子里怀着我的弟弟,今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团聚。

      我倔强着不愿开口,他毫无头绪开始打我,这回我一点也没躲,用身体警告那个女人,别踏进这个家门,否则会跟我一样不幸。
      可是那天她窝进了屋里,关上门没再出来,第二天没走,第四天,第五天仍然在。

      我们从不说话,以至于过了快一个月我才从街坊邻居那边知道,她早年受伤,成了哑巴,那场意外里父母也都跟着去世,她被护在母亲怀里才保下这条命。

      我开始学一些简单的手语,不断告诉她,许学军不是个好人。
      可是她总笑着,说他救了她,让她有饭吃。

      她会给我煮饭,肚子一天天隆起,有时候晚上回家,许学军不在,她会拉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好像能感受到小家伙的心跳,像即将到来的春天一样,充满朝气。

      也许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许学军不跑车的时候找了别的什么事情,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的脾气好了许多,会贴着那个女人的肚子听孩子的动静。

      我以为一切都会向着既定的方向发展,熬过了寒冬,春天就会到来,然后是赤忱热烈的夏天,我们会在6月参加改变一生的高考,去梦寐以求的北京。

      可是梦境在一个雨天轰然倒塌。

      那天的雨下得极大,我和林行川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和许学军相遇。
      我们并肩撑着伞,他今天赢了比赛,正合计着晚上和顺子他们一起去吃好的。

      许学军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脚踢上林行川的肚子。他被力道推着往后仰,栽倒在地上。
      许学军仍然不肯放过他,继续用脚踹他。

      他发了疯地骂着:“你个狗东西,那天我是没打死你,怎么还缠着我女儿,风言风语害得我抬不起头……”

      我想呼救,可是大雨的巷子里没有别人。

      林行川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一根铁管,照着许学军的头敲。铁管落下,许学军被激怒,手落拳更重,另一只手想抢走工具。
      争夺之间,那根管子的尖头插过了许学军的胸口。

      他终于停了手。
      林行川爬起来拉着我的手逃跑。

      跑过一排排摇摇欲坠的砖房子,跑过树叶已经落尽的河边,狂风夹渣着雨灌入我猛烈呼吸的口鼻,我实在跑不动,停下来干咳。
      一直咳到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出。

      他蹲下身子来抱我,他也许也哭了,否则我的头顶不会感觉到灼热。

      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雨水蒙蔽了我的感官,眼前再也看不清,之后听觉也逐渐消失,唯一剩下的是他被雨水渗透的棉衣下,体温还暖着我的脸,让我知道世界还在运转。

      我发了高烧,很久以后才醒来。

      大着肚子的女人在我的床边哭泣。
      我撑着身子起来,狂奔出去,踉踉跄跄跑到林行川家里。

      婆婆在门口纳鞋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问:“婆婆,林行川呢?”

      她看看我,脸上露出欣喜:“芳芳啊,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行川在等你呢,他这些天不吃不睡,就在屋里等你。”

      我起身冲进屋里,可是屋里谁都没有,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平静。
      二狗过来绕在我的脚边,蹭着我想要我抱它。

      可是我早没力气,身子像被抽空了气的焉瘪气球,毫无目的地走在安城的大街小巷。
      潜意识带着我去了那间网吧。
      顺子在里面,看到我把领我出来。
      他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林行川去自首了。”

      自首?
      只一瞬间我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许学军大概死了,他成了杀人的罪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成了爱哭包,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顺子拿衣服替我擦,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8
      也许是早把自己榨空了,许学军的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那些多年不见自顾不暇的兄弟姐妹赶回来,为了争夺家里那套爷爷奶奶留下来,塞满我痛苦记忆的房子争吵不休。

      我看着他被推入火化炉,烈火燃烧。

      也许唯一真正哭泣的只有那个他带回家的女人。
      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临盆,可是他生下来就将面临和我一样的日子。

      我搂着她,轻抚她,反倒像一个大人。

      林行川的审判案件被压到七月。
      他终究没能赶上高考,我们的约定也无法成真。

      拍毕业照那天,阳光格外好,像跟他在走廊再见的那一天,可是我再也没在人群里见到他的身影。
      我用尽了全力笑得开心些,再开心些,我要把这张照片带给他,逼我的共犯永久收藏。

      可是我再没见过他。

      他残忍到只托顺子送了我一把伞,明黄色的,伞里藏了一张纸,他并不好看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可绝对真挚。
      “别再回头。
      如果下雨,记得拿好这把伞再出去。”

      9
      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那年夏天,日朗气清,一切都被蓝色渗透。我们的热忱盖过了痛苦,战胜了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

      那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想起你。

      林行川,你还好吗?
      你给的伞我有好好存着,从没用过。
      因为自从你出现,我的世界里,就再没有过下雨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起始即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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