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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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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姝睫毛抖落了残梦。这片布满铅灰色絮状物的水域仍然盘踞在视野里,既没有桥影分波,也不曾少过一粒咸涩。潮声起落的间隙,她从肋骨里掏出一些干涸的呜咽——乔程的气味消散在咸风里,而方世杰炸裂时的轰呜,早被浪头嚼成细碎的泡沫。
泪腺枯成晒裂的河床后,天地间最后支红烛终于燃尽了泪。陈妹支起被盐粒腌渍的身子,泥塑般地望着那团板结成块的包裹物。腐殖质的气味悄然漫开时,她蜷曲的指节触到纤维褶皱,某种尚未凝固的温热正沿着血痂渗透,像那年新年他们偎成一团轻颤。
木棹搅开碎银般的波光,光脑幽蓝的呼吸在她腕间明灭。太阳熬不成温热的汤粥,却将锋利的银箔覆在她袒露的肌肤上,凝成珊瑚色的灼痕。偶有鸥影掠过,黑色的喙正巧刺中她溃烂的肩胛,而她只是不断重复着摆棹的动作,仿佛穿梭过这片裹着血衣的海域,就能通向他们心心念念的1202。
白翳蒙住瞳孔那日,筏边荡开一圈不成型的涟漪。她抱着方世杰蜷成贝类的形状,踉跄落入咸涩的怀抱,发梢滴落的珠串里浮沉着几缕炭化的发丝。
黏重的海浪一声声剥蚀礁岸,陈姝怀里的帆布包裹正在消融。咸腥气与铁锈气缠绕作腐化的茧,每走三步便漏下半瓢暗红的水迹,把细碎的贝壳都浸得酥软。天地在她眼中似被揉皱的草纸,黄褐的砂粒踩着水线往眼眶里钻。她想使劲眨眨眼,却见指缝间渗出冰凉的线,眼泪凝成盐晶已经挂成帘,如同贫民区正月檐下的冻凌,一根根空悬着,等着万丈春阳来穿心。
怎么办…
“阿杰…。”她跌坐在倒扣的木筏旁,用脸贴着怀中漫漶的轮廓。蛎壳刮破的膝头汩汩渗着温热的泉,像是替那些冰凉的液体续着生机。
陈姝喉头梗着团黏稠的海风,剖开就能抖落满地哑掉的承诺。
或许她也要死在岛上了吧。
也好。
葬在一块,变成两只鬼魂,就又成了室友。
小狗也不用怕寂寞了。
“对不起啊,我可能要食言了。阿杰,咱们大概是回不到1202了。但是我陪着你,老大永远陪着你。咱们就在海岛上,两只鬼开发旅游业…,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来看我们,那样也不错。”陈姝笑了一下,恍惚瞧见两个半透明的魂灵浮在半空。女鬼攥着团猩红的雾,金毛小狗绕着圈嘬那若有若无的缎带。
“怎么回事…,怎么还露本体了呢,哈哈。”
指尖在虚空中描摹千次,触屏光影自发跃出黑暗,日光在视网膜碎成齑粉,最后半行漂泊终是坠入林雨泠的对话框。
【我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
【你。】
陈姝的手垂了下来,意识一点点抽离。
【真的要停在这里吗?放弃年轻时的热血,放弃挚友们的理想,将丝丝公主与你的国度,永远的沉没于黑暗之中。】
A.前进
B.结束
她在薄雾般的梦境中徘徊许久,指尖悬在虚拟世界的AB选项间,还记得那时好奇选了B。可现在,当勇士脚下每一粒砂石都沾染着故人温度时,退路忽然就湮灰在地平线尽头。
A.前进。
“…”
海风驮着微咸的晨曦掀开陈姝的睫毛,沙粒似乎正顺着方世杰微蜷的指节往下淌。她慌忙用指腹轻轻抹去那些脏污,恍觉这具身躯已经轻得令人心慌,大概再承不住从朝霞中漏下的半分光晕。
“抱歉。”
他决定做英雄时,身边只有一把武器。
他成为了英雄时,身边只剩一把武器。
【勇者啊,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
“我们还是得回家,疫情旅游业不好搞,赚不到钱的。”
海天寂灭处浮着形销骨立的剪影,陈姝像根被盐渍透的苇草在滩涂上挪动。她虚拢着眼睑,将视野剪裁成模糊的半圆形,只要不抬眼去看碎银般剜人的浪,细沙铺就的甬道倒是还能走。风里传送来零星的活物,她用藤蔓陷阱套了只海鸟,尖喙划伤掌心也懒得拔毛,半生腥甜的血直接漏进喉咙,像个刚出生的婴孩在嘬饮母乳。
陈姝有时候会异想天开,要是把自己腌进海水里,把余温都剥给海蜇、鱼群,是不是就能当个现成的冰柜?腿弯蜷成制冷管的弧度,任咸涩的冻疮在皮肤开花,或许真能把溃散的絮状物重新团回人形。但到底没让那海水漫过喉结,记忆尚在锁骨处悬着发潮的绳结,总拴着些不该散的形骸。
跫音踩着浪的间隙赶路,混了砂砾的日头烙在驼色颈椎上。她已经记不得日子。
突然。
“哗啦啦啦——”
云絮裂空处,绞着金属翅片的颤鸣。
陈姝耳尖微颤,如同尸僵的脖颈骤然拧向北边。沙粒簌簌跌进破旧制服的沟壑里,她抱紧裹着肉糜的布包仰头张望,耳后碎发被螺旋桨掀起的朔风吹成银亮的刀锋。
有人正擎着长管对准她的方向,自舷窗折射的光斑在她眼睑撕开灼烫的裂痕,像是递给她最后一捧滚烫的日光。
纽扣大小的红点游弋在她眉心,陈姝却笑了出来,该说这世界上还是对家的力量大吗?
毒日头呛了她满眼金砂,睫毛簌簌振颤像是跌落蛛网的蝶。忽闻青空里一粒银砂爆裂,某种金属物切开盐碱气息的热浪嘶鸣而至。陈姝踉跄着掏出溃散的视线,盲蛾般凭着声响在沙丘间跌撞,肋骨间还粘着团蔫软的肉脂,倒似迁徒的候鸟护着腹中未成形的卵。
蜂群振翅般的轰鸣卷着气浪压近。血未凝的沙地上零落着三四条人影,靴子踏出沙漏般细密的围困。她终于从幻彩斑驳的目翳中望见,那半埋在银沙里的金属物正泅开一圈薄荷色。
陈姝胡乱抹了把蹭出血痕的额角,忽觉指尖沾着的沙砾都溅出讥讽笑声,原来这场行动不是杀,是捕。
那时询问安冉的玩笑话,竟被漫天黄沙卷成谶言。
喉头漫起铁锈味,混着六个月的枯涩。那些明晃晃的探照灯咬着她脊梁骨,分明是观光客打量展柜白鼠的眼神。薄荷绿麻醉针在指间翻飞如同逗猴戏法,皮靴碾过流沙的节奏里裹着大象戏鼠的从容。
军刀砍断潮声的刹那,咸腥海风裹着金属寒芒扑向陈姝咽喉。“叮——!”反手格挡的震颤顺着虎口钻进胸腔。
袭击者瞳仁蓦地紧收,好似看见本该死透的蟋蟀在雪堆里动了触须。几道身影无须言语互通,自指节收拢的咔嗒声里编结成网,立刻向着陈姝怀里的包袱袭去。
陈姝的脊骨吱呀作响,弯成掏空血肉的蚌壳。沙粒黏在她汗湿的发梢,舞成碎金帘子。
“呲——”布帛撕裂声惊飞了鸥鸟,腐臭的黑水洇进沙窝,泛起斑斑点点的霉花。
几近半盲的瞳孔在血雾里突然粼粼发亮,第三根断指尚未触地的瞬间,糜烂的血肉已在刀背上绽放成潋滟的鬼爪莲。最后一个偷袭者被卷入退潮漩涡时,刀芒正从他皮肉翻红的颈间剔出半片指甲,颊上还沾着布包底渗出的油光。
五指扣进沙砾发出碎骨般的咯吱声,她整个人伏在地上,蜷曲着脊背,像即将涨裂的潮涌。那具濒死躯体尚在抽搐,却已被她锈蚀般的犬齿衔住命脉,凿穿皮肉的闷响混着风涛在孤岛上空回荡。喉骨割裂时溅起的虹撞碎在礁岩上,倒悬的天穹便落下猩红骤雨。工字背心吸附的血浆已分不清来处,她只是跪坐在血洼里,指尖勾缠着半截粘连筋膜的发绺。
礁群在暮色里张开了苍白的齿列,她拖着猎物残躯跌撞着碾过沙地,将颅骨撞碎在棱角上的动静恍若牡蛎撬壳。浪沫卷走断齿与骨渣,她俯身吞噬那人咽喉最后的震颤,喉间溢出黏稠的呜咽。
夜潮彻底漫过破碎的沙岸,残月照着礁盘间散落的磷光。陈姝蜷在浸透盐粒的礁凹里咀嚼着什么,唇齿间黏连着丝状的暗红,海风拂过她指节间缠绕的筋络,像细沙流过漏尽的沙钟。
她从沙地里剜回半轮残阳,却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属于方世杰的。砂粒们钻进她微微松开的指缝,茫茫雪色却从十指漫延到眉心。
“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