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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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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可以去医务室了,再撑一下。”陈姝将自己更深地陷落在草从子里,说给背上人听的话语在齿间磨成细沙,其实是在嚼给自己。
“…嗯。”抵在她肩膀上的下颌微颤,温热气息掠过耳垂,那双苍白的唇开开合合,像浅滩搁浅的鱼在挣扎。
“好了好了,省点劲儿吧,知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陈姝紧了紧手,将人背得更紧。
黑暗中,荧光微闪。
方世杰:医务室没人,速来。
“嗖——!”陈姝立刻像离弦的箭般掠过回廊,漆皮鞋跟与地板摩擦出短促的叹息。
“耶?老大你好快,我这才发出去消息!”
“不行,我还是担心这家伙凉掉!”消毒水的气味刺入咽喉,陈姝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闯出回音,“安冉老师下班了?”“应该是,我到的时候灯就是关着的,今天周六嘛,多半和覃老师去聚餐了。”方世杰将光脑在门上刷过,努力调整自己,“老大,我们得往好处想,你看,这就是吉兆啊!我们真好运!”
办工作旁的第二个柜子里放着抑制剂和信息素防溢贴,提供给总会有各种突发状况的Alpha和Omega们,只是会留下一个访客记录。
“明天安冉老师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俩打架了。”
“我看行,正好你身上也做一下处理。”
“哎呀,有我们方医生给包扎,我都已经不怎么疼了。”两人摸索着开灯,将银铄迅速塞进修复仓。蓝光漫过陈姝弯起的眉梢,跃动的数据流映在瞳孔里,她突然一顿,“阿杰,那个…,这玩意我只躺过,你知道怎么用吗?”
方世杰胸脯难得挺得比升旗杆还直,脖子一斜,像只撒娇的大金毛,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横了过来,“来吧!让方医生妙手回春!”
“您请,您请。”陈姝匆匆让路,方世杰目光一定——“我艹!老大,你点成理疗灯模式了!我靠,还是四面大排灯,这是要做烤鸡吗?!”
“那怎么办!她不会熟了吧!”
“不会不会,这肯定不能够啊,o的,这玩意怎么不停啊…,这个这个…”方世杰手指飞出残影,全身透视的白光在手忙脚乱中漫过银铄的身体,他猛地吐出一口气,从后颈抹出一把冷汗。
骨头影像一点点出现在曲面屏上。
两人装模作样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半晌后,方世杰的舌尖抵住上颚,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声,“我们家做排骨都没剁这么碎,这家伙直接扔锅里都能煲汤了。”
“那这要说出去是我打的,得扣多少学分?”陈姝开始汗流浃背。
“我算算啊…,嗯,这个嘛…,大概是…,老大变学妹的程度。哇!你要无限留级了!”
“…”呼吸倏然被抽空,陈姝“嘎吱”一屁股滑下去,骨架和转椅的呻吟声在空荡屋子荡开,“该宰了她的。”
“晚了老大,咱们现在只能送佛送到西了。”
“哼,我看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哇!老大你现在更有文化了!”“呱(滚)啊!”陈姝疯狂蹬腿。
夜风卷着碎雪间歇地撞击着玻璃窗。
抵着办公桌和药柜的罅隙,方世杰在陈姝身旁坐下。修复舱溢出介于琥珀与夕照之间的颜色,凝固在两个年轻的肩膀上,两枚影子像困倦的北极熊幼崽,而偎着的是烧得正旺的壁炉。
“有种过圣诞节的感觉…”陈姝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松软,颓缩成一个毛线球。
“为什么不是感恩节?感恩节才吃烤鸡。”方世杰手腕翻转,他将凝结着体温的玻璃瓶推向光晕中的另一个身影。
“干杯!”
“干杯!”
残暴的海浪从八千公尺的深渊升腾而来,少年人的鳃翕动在同一片洋流,在未知降临前拥抱过彼此的鳞片。荒诞又温馨。
后半夜,喧嚣戛然而止,忙碌的仓体归于沉寂。一记细微的震颤穿透金属外壳,像暗号,又像苏醒的心跳,将两人从半梦半醒里拉扯出来。
“醒醒,阿杰,快看,活了!活了!”
“我艹!活了!活了!”
“死而复生感觉怎么样啊?!”“现在有没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你现在全身骨头可都重组了!”“太牛了,这都能活!”“老大,我就说这是吉兆吧!”
两个喋喋不休的音节强硬地闯进银铄的耳蜗,她睫毛颤动时腕骨泛起酥麻,刚试探着向前伸展,碎裂的记忆却突然在骨缝中复苏,疼痛沿着神经游走,绽成千万颗细小的星火,“嘶嗷——,还!还行!”
“能说话了,看来暂时死不了。”方世杰的视线和陈姝的目光在半空微妙相撞,像两簇飘忽的广告灯旋转一周后默契地聚在一起,“不过她身体那个还是个定时炸弹,我们是不是要给她抽个血,化验一下?”
“老大,你会抽血?!”他做作捂嘴,那嗓子像是泡在冬雨里浸了整夜,湿漉漉地发着抖。
“这有什么难的。”陈姝懒洋洋碾着掌心橡胶软管,笑眯眯朝银铄逼近,“又不是没拿异种练过手。”
“靠!你俩不要自说自话,当我听不到吗!”修复仓床沿突兀地痉挛起来,刚刚还濒死的人吓得仿佛下一秒就能逃到世界尽头。
“噗…。”方世杰嘴角泄露一丝得逞的笑意,“行啊,恢复不错嘛。”
“等级高点还是扛造。”陈姝指尖划过真空采血管,玻璃器皿哐啷轻响,银铄的手腕已被扣进泛着消毒水味的掌心,“不过血还是要抽的,你可以选,让我来还是阿杰来。当然,我从不反对双倍惊喜。”
银铄一怔,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凝视深海的漩涡,喉结不安地滚动,从鬓角渗出的细微的潮意。随即反应过来,猛地抽了一下胳膊,“等等,什么抽血,为什么抽血?”
“别动。我技术可不太行,之前扎过的几个动物异种后来都死了,小心我给你钉床上。”
陈姝警告地加重力道,夹起一片雪白的棉絮浸没进碘伏瓶,探向那截瘀紫的小臂。
银铄一时不敢回嘴,视线在陈姝衣角和地板裂缝间不断游移。直到寂静的空间里传出:“你查一下,看不见血管该怎么办来着?”“我查一下…,嗯,网上说,看不见的血管要靠摸,这个位置应该能摸到那种□□弹弹的血管。”
——“我又不是□□糖!哪来的野大夫在非法行医啊你们,快算了吧!”
“摸到了!摸到了!”
“喂!不要啊!”
“别怕,都在呢。”“不会不管你的。”
针尖刺入皮肉时带来短暂的错位感,腥热的液体倒流出身体时空气仿佛向下降了两度,但那股寒意并非来自空调或窗隙,更像是未知的命途在毛细血管里投下的阴翳。银铄知道自己正在溶解,溶解在一场没有出口的迷雾里。某个失重的瞬间,忽远忽近的钟摆穿透她的灵魂,她听到陈姝和方世杰的声音。
突然递来的温度是比子弹还要可怕的东西。无数时光,她总是修缮着那些钢筋水泥砌成的盾甲,把心事熔铸成不会说话的金属构件。它强势地熔入她的内地核,令她像被剥脱的洋葱,在裂缝里裸/露出淤积多年的春天,在瞬间爆满蒲公英的种子。
银铄猛然垂下眼帘,把眼眶圈禁成要塞,分泌盐分的潮水在高墙上撞得粉身碎骨,她在委屈、惶恐、迷茫、无措中已经溃不成军。
“还是算了吧,顺其自然就好了。出结果的话,很麻烦,也治不了…。”困顿像是常年累月渗进墙纸的霉斑,越是用力遮掩,越在暗处肆意妄为,等掀开来时已经除了放弃别无他法。所以银铄想要回装糊涂的权力,枕着好梦在人间最后的黎明里做一回天真的人。
“你的奖金我给你打过去了,你先看看够不够。”陈姝不接她的话茬,只将采血管悄悄递给方世杰。
“奖金?不是没了吗…。”银铄抬起光脑,眸中忽地恍过一泊星光,“奖金,奖金还在!”
“是啊。”陈姝跟着笑。
“可是…,当时我已经认输了。这是你打的,我不能要。”银铄咬紧了嘴巴,在贪念蠢蠢欲动时指尖在掌心蜷成克制的弧度。
“不是我打赢的,嗯,至少不完全是。”陈姝没打算骗她,“你们俩情况不对等,你肯定撑不住,但他的身体情况也是个死,就跟放烟花一个样儿。我上去只要耗个时间,站一站,只要到时间,他自己就不行了。所以出力的依然是你,我这叫捡漏。”
“不对,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银铄一骨碌爬起来。
她手指痉挛似的向上收紧陈姝的袖口,偏执地翻检她每一寸皮肤,没有,始终没有。反复确认后,骨头缝里的冰碴一点点化了,顺着额角踏湿胸背,她又虚脱下去。
“你真没有吧?”
“真没有。”
“…”
银铄喉咙滚了滚,尽管得到陈姝‘没有’的答复,她还是不能自抑。
“你卷进来了。”这是一个肯定句。
此后屋内除了机器的声音,寂静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