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月亮它照墙根啊 ...

  •   莉莉的家曾经也是直插云霄的巨木,后来钢筋断裂的茬口生满了红褐色的铁锈,像是朽烂的树桩横亘在地表。活下来的住民在断裂层搭起歪斜的步道,断裂时抛落的轿车壳还嵌在垂直的水泥里,过路时总有细碎的沙粒伴着风声坠落,仿佛虫潮的惨案仍在混凝土裂缝簌簌地重复上映。帝国来不及打补丁的地方遍地都是,最倒霉的地儿就沦为了陈姝住的贫民区。

      莉莉扯着衣袖擦掉扶手积灰,阴影呈潮水状漫过她瘦小的肩胛。“电梯是没法坐了,还好楼不高。”她冲进防火门的姿态十分轻巧熟稔,像掠过危崖的雨燕。霉斑在楼梯间织出飘摇的蛛网,零星几盏垂死挣扎的灯泡犹如挂在虚空的眼泪,闪烁着呼吸机般的微弱的寒光。

      光影在陈姝侧脸流过的刹那,莉莉母亲慌忙捏住那老式头灯,“这破灯…。”她额角白发闪着银鳞似的光,局促地揪着裤缝,从喉咙里漏出一声叹息。转身要往杂物堆里钻。

      过道的铝盆里累着许许多多换下的旧灯芯,像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蝌蚪胚胎,沉默地讲述着延城的故事。

      陈姝仰头审视即将退休的灯泡,“阿姨,烦您断了总闸,让我来瞧瞧吧。”
      “哎呀,你是客人,这不行的。”莉莉母亲还要推辞什么,却见莉莉在歪着脑袋笑。“得嘞队长,我这就去。”
      莉莉迅速把漆皮剥落的总闸揿下,光晕坍缩的刹那将温热耳语揉进母亲鬓角,“哎呀妈,我们都是朋友,你太紧张了,会让他们不自在。”

      方世杰和林雨泠掌心里各盛着半抹冷光。陈姝踩着霉湿台阶半跪,十指沉静地像在拆卸枪支。螺丝刀旋开暗红锈垢时,灰簌簌扬成旧烟灰缸残留的碎屑。

      “好了,现在打开闸试一下吧。”
      “啪嗒。”
      昏聩的钨丝突然开始大口呼吸,光明涨满楼道蜿蜒的肌理。
      “是线路接触不良。”

      从底层到‘天台’,居民楼原本枯陷的眼眶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莉莉母亲衣前的几颗磨旧纽扣终于停止焦虑振翅。

      木门推开五十平米光景。
      陈年布料褪到泛白的旧沙发布,在苕线勾镂的蕾丝花边里抖露出细密的针脚。茶几裂处贴着红梅喜字剪报,莉莉母亲用核桃油把腌臢的斑痕都盘成了皮壳似的包浆。

      剥了皮的塑料瓶里装着粉蓝粒的洗衣粉,在这凛冬天里酿出了熏醉的暖意。方世杰支着膝盖坐下去,胸腔突然涌起隔着毛玻璃看灶台热气的错觉。“哇,你家好有家的感觉!”

      “因为是家嘛!”莉莉的回答理所当然。
      “对了,妈!证书和奖牌要给我爸摆上呀!”
      “行,那当然是得给你爸爸看看。哎呀,你先去摆吧,我得洗几个杯子。”莉莉母亲弓着脊背翻出压箱底的橙汁粉末,经济重创后便利店连玻璃瓶汽水都显得太过奢侈。

      “您快别忙活了。”林雨泠的掌心贴着莉莉母亲手腕嶙峋的弧度,碰撞声溅开在厨房微锈的排风扇里。“除非您收下我这个帮工。”

      相框玻璃表面凝着层薄雾。莉莉把证书摆正,那印花红绸带正好拂过照片里男人的肩。他衬衫白得像正月里的雪,梳得半湿的黑发得喷了半瓶子发蜡,食指顶着鼻尖正对着镜头做夸张的猪脸。不需要询问。相同形状的眼睛正在相框外眨动。

      “你爸爸他…。”陈姝问得迟疑,里面人最多二十五岁,可墙缝里洇出的青苔却正在攀爬相框边缘。
      “对。”莉莉点头,“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去给我妈买东西,遇到了变异种袭击,所以我一直没见过他。”
      “抱歉。”

      “哎,队长,你们都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照顾我情绪的。我们家的人嘛,不是遇到虫族就是遇到变异种,我人生里从来就只有我妈。可我妈说我爸很爱我,在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他就为我想好了名字。lily,寓意着新生活的希望。所以我没有觉得没有爸爸的陪伴就怎么样,反而总是觉得很充足。我知道我活在爸妈的期盼与爱里,对于我们这种地区的孩子来说就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供台上的瓷碗结着晨露水汽,白面馒头顶端晕开旖旎的青色。莉莉撕掉长毛的部分咬得干脆,“据说他是个很乐观的人,所以遗像不给用黑白的,我妈说黑白不适合他,我爸要能知道准难过。所以就用这张恋爱时的照片做了遗像,她说爸爸在天上也一定想让我们开心。”

      发霉的馒头纤维在齿间发出细碎崩裂声,她去够鸡毛掸子时后脚跟离开地面,影子在墙面上蜻蜓点水似的晃了晃,带起的气流令相框微微震颤。“我爸不会介意的。”
      “唰唰。”莉莉随手掸过去。
      “…”

      陈姝忍不住地望着那张照片,他站在支离破碎的瓦砾中央仰面而笑,残垣断壁撕裂他周身的光影,偏偏眸中星河映着未来。莉莉说过的话像蝴蛛丝缠在血管,‘爱’在她胸腔撞出痛意,咬破了苦胆。

      在布满铁锈与霉斑的贫民区砖墙上,这是比阳光更难穿透的奢侈品。有的孩子刚睁眼就得踩碎童年的影子上路,从没有看过母亲发间的蝴蝶结,也不知道父亲掌心的倒刺。十万人来过,九万人忘记带名字,断裂的生物链上,只有遗忘是永恒的供应食材。

      她揣着心事,夜里的床垫子嘎吱响了三声。
      陈姝鼻尖突然涌进发霉坛子里腌了十多年的米香,老李头骂骂咧咧打群架的呵气声爬上耳膜。
      那样的脏水滩本就不值得取名,他们都知道,她也知道。可老李头偏就唤她作花火灼灼的‘姝’,教她报头小字要摇头晃脑地读,教她果蔬要挑有虫蛙的,要虫子活得成的才算鲜亮,虫子爱吃的才算甜。

      她把自己躺成当年那块面包的形状,毯角捻到第二十遍时,舌尖终于滚出这个含在喉咙深处的称呼,齁得发疼。
      ‘爸爸…’
      少女对着虚空比划新居的窗棂,铁锈正簌簌蜕成春日的橙花香。她想改日要在枕头底藏三颗陈皮糖,给喉咙里这迟迟才溢出的回甘。

      门缝渗出溶溶的薄光,枯叶在窗下翻着发黄的旧帐页。

      “月亮它照墙根啊,我为你唱小曲啊。”
      “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啊…”
      “媳妇儿啊,进门儿啊,咱俩过日子啊,我有情,你有意,生了个胖闺女啊…”

      “老头子,你闺女现在可厉害啦。”白炽灯管在嗞嗞低语,女人掌心摩挲着那一小半奖牌,光斑在她佝偻的骨骼里揉碎又生长,椅脚压着的是二十年前的月影,她对着相框笑出两粒酒窝,“我比你有福气,我能亲手摸呢,你就隔着框馋吧。”

      带霜的乡音拐了三道弯,浮在浮尘里转圈儿。门缝外的影子晃了晃,陈姝立刻将后背紧贴向床垫,喉头鲠着段熏黄的曲调,一点点跟着往外挤。

      “情人儿啊,给个信儿啊,咱俩啥前办事儿啊。”
      “一百年儿,一辈子儿啊,情愿你笑我呆儿啊…”

      月光把林雨泠的睫毛拓在地上,像串跃动的檐角铜铃。他藏在影子里笑,呼吸却稳妥地叠进莉莉母亲的尾音。

      “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死了是你的鬼儿啊,你想咋地儿就啊,咋地儿啊…”
      “你一笑啊,我刺挠啊,浑身都得劲儿啊。”
      “你一哭啊,我胆儿突啊,就掐我消消气儿吧。”

      “噗呲”某个音节卡在陈姝齿间时,她听见另一侧骨碌碌滚来低哑的嗤笑。墙角堆着破碎的月光罐头,林雨泠陷在里面,面庞泛着梨子酒发酵时的绒毛白光。

      莉莉母亲的韵律突然稠起来,“太阳又升一轮儿啊,映透了窗户纸儿啊,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儿啊。”

      陈姝数着他鼻尖细微的绒毛,肋骨突然被什么磨得生疼。指节悬停在呼吸泛起的雾霭上空,军功章在怀里叮当摇晃,恍然间竟分不清是勋章映着朝阳,还是朝霞染红了勋章。
      硬币大小的夜灯倏然熄灭,莉莉母亲拍打围裙站起身,两道人影碎成满室流动的晨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月亮它照墙根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