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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报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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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铁般的月色浸着三道人影,方世杰在脊背发紧的刹那窥见了端倪,那两双脚踝挨得太近,反着冷光的青石板缝里指纹状的灰尘正缠住两个人的鞋跟。
陈姝踢开半截断椽,砾石在靴底发出绝望的呻/吟。虎子的‘旧部’在三十步外已被甩开,仿佛被剪断引信的爆竹。远近高低的胶合板棚户在月光下起伏,如同一堆被揉皱的锡纸,她知道明天这个时候自会有阴影在那里重新滋长。
“就这儿了。”
废墟里长出的畸形巢穴在夜色中瑟缩,说是居所,不如说是断壁残垣咽喉里蜷着的半口气。坍塌的楼体被砖块潦草地填补了皮肤,塑胶袋缝的门帘在风里直翻白眼,像块永远晾不干的破抹布。
方世杰的指尖划过粗粝墙面,裂纹里渗出的寒气刺得他缩手,“老大…,这是给人活命的地方?”
陈姝掀帘子的动作像撕开旧信封那样利落,霉味撞上面门时她反倒扬起眉梢,“别看不起它啊,这玩意又耐温又防腐。可谓是够扛三十度温差,挨得过三伏,杀得退数九。只要砖头底下压得稳妥,没什么不能过的。”
贫民区的冬夜从来不是低温杀人,饥饿才是真正的凶手。当胃囊空成漏风的破口袋,体温就会像指缝里的沙砾留不住。街角蜷缩的冰雕天天换新面孔,也就只有老李头一直能踩着生死线带回吃食。为了这个,他偶尔要消失三五日。陈姝数着老李头归来的日子,总会想起垃圾山尖上盘旋的乌鸦,那群家伙认得每座城市腐烂的肚肠。但八岁那年她摸过别人的垃圾槽,铁钩子撕开后背时就明白,城墙外的豺狼闻不得生人气。老李头游走在禁忌的边缘,随时可能永远留在别人的领地。
林雨泠的鞋跟碾过碎砖时,方世杰正仰头看那扇窗。报纸糊住的缺口像块溃烂的疤,风一吹就簌簌作响。“那老大,这玩意要怎么贴牢的?”
“哼哼,知识盲区了吧!这就是我们贫民区的生存智慧!要从垃圾堆翻米啊面啊的,打浆糊就能粘上了!”
他顺着两人的话去瞧。
贫民区的故事要从外星物种第一次撕裂地球的天空说起,那时烟尘还没散尽,虫族的镰刀足紧接着就踏碎了重建的脚手架。修补工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件永远缝不完的破衣裳。最后市政厅的规划图在档案室发了霉,缝补的线成了稀缺品,他们顾不上这儿了,就开始拆解omega的身体当针线,把子宫缝进社会结构的破洞里。胶水自然是奢侈品,但唾液和绝望本就是最古老的粘合剂。
泛黄的纸页上油墨晕染成团,唯有几个字倔强地挺着脊梁。【圣母苏维丝最偏爱的C…城,外星异种,废墟。】陈姝的指尖划过那些斑驳的铅字,像在触碰褪色的神谕,“谁能想到呢,这片垃圾场几千年前可是被圣母盖过章的漂亮城市。”
“这张报纸可够古董的。”
“害,垃圾站嘛。”
聪慧与莽撞在陈姝身上矛盾地共生。林雨泠望着她奔向方世杰的背影,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那些被虫蛀的旧闻在他瞳孔里重新排列组合——任何被时光浸泡过的旧物都会成为文明的琥珀,就像此刻陈姝随手抛下的残页,足够在拍卖场的镁光灯下熔成金水。但她浑然不知。
“这些报纸都是养你的那个人捡来的?”他向前半步,阴影斜斜切过两人之间的旧报纸堆。
“嗯,老李头。”陈姝突然想起里面还胡乱掺着些成人画报,忙用鞋尖踢了一脚发脆的纸页,“他会给我读报纸,就拿这些给我认字。但是报纸这东西也有限,大家都用光脑了嘛,所以那时候我能学到的也有限,全都靠老李头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这样。”林雨泠忽然想起第一次和陈姝交谈,说话像野猫舔伤口般谨慎,字句间却藏着淬过火的机锋。文化课考卷上歪扭的字迹总在及格线上跳舞,像极了眼前这漏雨的屋檐,破败,但总能接住最后几滴雨水。
老李头身份有问题。
这些报纸肯定也有问题。
林雨泠目光又朝着其他几张看过去。
【怀念上阳,外星袭击前排名前五的古城】,【延城遭遇虫潮袭击,又一个城市将沦为废墟】,【兰城悲剧,虫族毁我家园】,【都城巨响,医药工厂发生重大爆炸】。
从苏维丝圣母时期到近现代,这些残章断简横跨两个世纪,却偏偏被同一个人收进铁皮箱。
霉绿苔藓在剥落的墙皮下蜿蜒成一道道黑河,林雨泠指节偷偷掠过拍摄界面,骤雪打在生锈的铁皮檐角,将他瞳孔里闪烁的困惑缠成千丝万缕的银线。风从砖缝间游走呜咽,裹挟着卡通闹钟艰涩的喘息。
“嘿,老大,指针还跳着呢!”方世杰没心没肺的像在寻宝。
“就是有点不准了,嗯,我看看现在是几分…,诶,是拧这儿不?”
…这个老李头,他分明揣着能买下半座城的‘金脉’,偏偏像个沟子里的蛆虫,要蜷在这朝不保夕的地界豢养一个还未经历分化的幼女。像檀木棋盘上落了一粒剔透的玻璃珠,不合时宜得教人脊背发凉。他视线掠过桌角歪斜的苏维丝像,圣母掌心里托着半截残烛,仿佛一团凝固的血。
拐卖?至少十年前就该听见钞票在电话线里爬行的窸窣,何必用四千多个晨昏熬煮一锅残羹。更别说有那些张价值不菲的古董报纸,简直是金丝楠木的匣子拿去装隔夜粢饭团。勒索犯可不会把赎金铺成床褥,除非有人把往事当成期货。
仇杀?林雨泠数着檐角滴落的水珠,每一声都砸碎一个假设。他恍惚想象出一个老头佝偻着背,枯枝般的手指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横竖。守着仇雠的骨血当亲儿养,真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圣贤祠里合该给他塑金身,再请戏班子唱三天三夜的《赵氏孤儿》。
能教出这般伶俐的野草,老李头绝不会是泥潭里的蝼蚁,那些铅字排成的谜题分明是他精心铺就。答案突然清晰得像手术刀下的血管脉络——逃。贫民区的霉味是最好的掩护色,这里连阳光都照不透档案袋的封条。亡命徒们像沙丁鱼挤在罐头里,各自揣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可要怎样的身份才配得上这般躲藏?通缉令上的红章?军部黑名单?又或是更烫手的秘密?
“方世杰!吐!那不是巧克力豆!”“唔?”“是羊屎蛋子!”“呕!!!”“哈哈哈,骗你的。”
林雨泠喉间泛起羊毛刺痒的窒息感,仿佛看见陈姝父母的名字在档案室昏黄的灯光下氧化成暗红。老李头许是同伙?
逻辑链条在这里打了死结。
帝国法典是座永不出错的钟楼,齿轮咬合分毫不差,它不会碾碎不相干的齿轮,只可能是某个零件自己跳了轨。法典也不会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孩子,顶多将她扫进孤儿院的角落。可有人偏要带着她亡命天涯,这又是为什么。还是说,老李头就是陈姝的父亲?
林雨泠扶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他忽然明白自己该去翻翻各军里的卷宗,里面总会藏着一个答案。却又宁愿多糊涂片刻。真相若是块烙铁,陈姝的脊梁骨怕是要被烫出永久的疤。
她从污水横流的贫民区里走出来,原本只是团飘在风里的柳絮。是后来有人往她眼睛里点了灯,往她骨头里灌了钢,教她学会用单薄肩膀替人挡雨。可如今他们又要抽走她脚下的云梯,让她摔回比从前更深的渊底。
“…”他数着军靴跟敲地的回响,一声,两声,三声,数到第七个音节时空气突然凝固。陈姝摊开的手掌上旧疤叠着新伤,像一个久经战场的老兵,可那指甲却透着少年人的贝壳粉。不知从哪儿掘出的空心草茎在她和方世杰之间来回传递,那些漂浮的透明球体正巧悬停在他发旋上方,“啪嗒…”,碎成一万片金鱼甩尾的鳞光。
“学长!你看这样像不像鱼!布鲁布鲁布鲁。”“…像。”“哈哈!我俩刚玩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阿杰说是陆地上能喘气的鱼。你输了,把脑袋凑过来!”“老大你这是耍赖!”
“你才耍赖!”“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