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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半寸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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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曲线仍在向上攀援,社交媒体的求救信号涨潮般漫过屏幕。姜勇团队的飞行机器人迭代到第七版,机械臂抓取物资的抛物线越来越精准,像在丈量这场灾难的半径。
昼夜在窗框上爬出相似的纹路,连焦虑都磨出了温润的釉光。封控后的生物钟兀自空转,像断了发条的八音盒还在哼支离破碎的歌。钝刀割神经的戏码演了又演,落幕时掌声陷进棉花堆里发不出响。宿舍楼门开时人群像淋透的旧日报纸,皱巴巴蜷在风里。
解封也不过是校园防疫进入稳态的假象,被收进玻璃皿的菌落培养群,每个变量都卡在坐标格里。但世外桃源般的宁静背后暗藏代价,命运馈赠的安逸时光早就在账单上签了名。那些被赦免的晨跑、被暂停的格斗训练、被延后的解剖实验,如今化作密集的课程代码,从黎明破晓到星子探头,将时间表填得密不透风。
廊柱在晨雾里浸出阴翳,校长站在训练场,镜片后的眯眯眼居然也有一天像淬过火的刀锋。“现在变异种进化得比流言还快,你们这些军校生,以后要扛起的是比山更重的东西,这不是某个人的命,是整个文明最后的火种!”
“那么接下来,受上级领导指示,我们将进行为期三个月的集训,并在下一年通过筛选,开启特训。”他摘下眼镜擦拭,金属镜架在掌心折射出冷光,“帝国不想收你们的阵亡通知书。”
训练场白炽灯管在暮色里亮得刺眼,那些被集训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像蔫掉的植物。小情侣们却像两尾缺氧的鱼突然被抛进海里,他们分享着同一瓶电解质水,指尖碰着指尖,空气里倏然浮起甜丝丝的信息素,在更衣室交换汗湿的体温,终于不用隔着防护服接吻。
同样乐得合不拢嘴的还有姜勇,机甲里的机油味是他痴迷的‘信息素’,金属关节的摩擦声比情话更动听。
陈姝终于看清了林雨泠的眉眼,没有防护服,没有距离。于是也有一尾鱼钻进了她的心海,肆无忌惮摆尾,搅得她整个人都要浮起来。
林雨泠指尖还悬着未散的阴云,却先伸手替她拂去肩头不存在的灰尘。她今天穿了件和老覃一模一样的汗衫,连发顶都呼哧呼哧冒着热气,“矮下来一点。”
陈姝的脖颈立刻弯成温驯的弧度,“要摸摸吗?”
“你满脸写着‘快摸摸我吧~’,我怎么好拒绝。我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是吧。”他指尖缠着乌檀木般的发丝,笑意在眼尾折出细纹。那些沉甸甸的往事突然就轻了,轻得能挂在她的睫毛上,随每次眨眼簌簌落下。
“那就再多摸两下吧,我很想你。”陈姝顺势把下巴搁在他肩窝,呼吸是暖融融的毛线团。她向来不吝啬把肚皮翻给他看,撒娇耍赖都理直气壮,他笑起来的酒窝比任何奖章都闪亮。
林雨泠颊上泛着薄红,这次却不再躲闪。手指在她发间捏出两个耳尖尖来,“我也很想你。一直,一直,想见你。”他总觉得自己是悬在半空的浮尘,直到遇见她。就像比赛时的拥抱,坠落时被稳稳接住。
“原本心里堆着许多事。”林雨泠望着树影里跳动的光斑,“可是见到你,就只剩下开心了。”
陈姝的睫毛在逆光里颤了颤,她数过那些消息石沉大海的夜晚,就知道他藏了秘密。
“那些山,现在要搬吗?”
她想。
搬山的人需要铁锹,她就去借。需要绳索,她就去找。若都不需要,蝉鸣正好的树荫里,总还能分半块西瓜。
林雨泠的喉结动了动,喉间梗着带刺的过去。安全感缺失的人袒露记忆,如同赤身行走在荆棘地。可有些痂总要自己揭,在对方可能攥着盐粒的注视下,完成这场脱敏治疗。或是自我焚毁。
“搬,现在就搬。”
“最近总想起些零碎画面。”他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节发白,“不是六岁前的…,就是些日常片段。”
风掠过梧桐树,叶片在光照下翻出银白的背面。他说起那个‘副人格’的猜想时,喉咙像被塞进整块干冰。噩梦的獠牙抵在后颈,可硬币抛起的瞬间,答案早刻在掌纹里。
陈姝的指尖忽然贴上他侧脸,带着阳光的温度,“名字不过是出生时随机抓阄的字符。你走过的路,看过的云,才是刻在宇宙数据库里的源代码。”
她的眼睛亮得像暴雨后的玻璃窗,“就算千万人顶着同样的名字活着,你呼吸过的每一秒都带着独一无二的校验码。”
林雨泠忽然笑起来,睫毛在光线下镀着金边,“要是我真是系统漏洞产生的冗余数据呢?”
“那等你想消失的时候。”她指尖掠过他眉骨,“记得提前告诉我,别让我对着空壳子犯傻。”
夏天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那些编排好的尖锐问句突然就显得可笑。她的应答劈开近二十年的雨季,他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崩塌,胸腔里蜷缩的委屈突然就挣断了锁链,眼泪滚下来的瞬间,他嗅到了阔别多年的安定气息。
“陈姝,可是我不想消失,我不想做一个‘副人格’,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人生,又如果我真的是,那——”“杀了主人格不就好了。”陈姝碾了碾指腹泪渍,犬齿半露的唇角扬起危险弧度。
“林小少爷该去照镜子。这副躯壳或许在六岁时就该烂在太平间的冰柜里,看看现在这鲜活气色呢,或许该是主人格给你递香。”
“噗。”林雨泠嗤笑着震落了睫毛上的水光,“疯子言论。”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家伙,是你要上贼船的现在后悔了?”
“疯得有趣。”
他突然像溺水者箍住浮木般勒紧她,滚烫鼻息灼烧她耳后淡青血管,“就算所有人都希望‘我’消失,你也会把我留下的,对吗?”
“对。”她掌心覆住他后颈突起的骨节,盛夏蝉鸣里响起子弹上膛般的承诺。“我要我喜欢的人如愿。”
“本来还害怕,你在,我居然敢做游魂了。”林雨泠笑着,忽然觉得‘副人格’像那些一堆堆一叠叠的玻璃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虚幻的光。当有人用体温焐热这层糖纸时,真实的甜味才会从舌尖漫上来。
躯壳只是容器,意识才是生命,他始终会拥有属于他完整的一生。永恒从来都是瞬间的切片而已。
那天舍友们都调侃,陈姝是听到了的。
可其实,她从未嗅到过林雨泠的信息素。在看清他眼底的火光前,连那张漂亮面孔都是模糊的。喜欢来得毫无征兆,像地铁突然脱轨。
如同林承孝打开的那本相册,他说那都是他。
但相册里那个阳光的孩童对她而言只是橱窗模特,她认识的是站在暴雨里的林雨泠。她知道他骨头是淬过火的钢,皮肤却裹着云絮般的温柔,矛盾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站在那儿,她就是会一眼认出来。
陈姝突然想,‘缺陷’本无好坏,全凭观者心意。有人捧着碎瓷当古董,有人见着金镶玉嫌俗气,那些旁人看来扎手的棱角,落在她眼底就是月光下的钻石矿。
喜爱就宜室宜家,不爱就逐水飘零。
思绪兜转干百回,答案始终如初时清晰。
她喜欢他。
“陈姝。”林雨泠将自己蜷作一只猫,脸颊轻蹭过她的手指,无形的尾巴悄悄缠绕。
“你之前问我,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说我的评价水分大。可是你知道吗,那时候你给我的感觉确实是这样。”
“阿峥有次追剧时问我,要是选AIpha,该挑本性纯良的,还是只对心上人好的?我说,当然要选那个本来就很好的人。那些只对你好的殷勤,不过是通关游戏的筹码,而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像老式座钟的摆,到点就会响。”
“‘爱’是两个完整个体的相互倾向。有段话,我一直很认同,它说【忠贞、坦诚、责任、付出、担当、自我牺牲,这些爱情中珍贵的品质不是由爱与不爱决定的,而是由对方的为人、品格、和精神内核决定的。一个自私虛伪懦弱浅薄的人,即便再爱你,他也给不出那些东西。】所以陈姝,你向我发散出的爱惜,其实就是你自己本身的温度。”
“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面上端着清醒明白,暗地里却贪得像个赌徒。既想你要做书里才有的端方君子,又盼你在我这儿失了分寸。要你待我比旁人更重三分,最好能为我沾点脏水。”
“别太坏,也别太干净。就…,在你九万九千九百厘的克制里,施舍我半寸偏心。”他说。
“那有点难。”陈姝低下头,眼里载着整个躁动的夏天,“融雪总是成片的,梅枝只要肯被压弯一分,整个长夜的雪毯子都会顺着滑落下来。”
“也好。”林雨泠顿了顿,他兀地笑起来,“这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