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她的谋杀 ...
-
第一次见到裕子时,那是个阴雨天,屋檐下连串儿的雨滴朝她头顶砸去,她不避,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能从我家那扇黑门走出的人没一个能笑出来,因为我家里是干白事一条龙的,裕子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厚实的黑布紧紧包裹住那四角,这样的场景我本已然习惯了。
可是裕子实在是好看的过分,她的身体轻薄又孱弱,苍白的肌肤与那扇黑门格格不入,与我与这阴雨天都不是,她应该拿着一柄捕蝶网在花田里朝气蓬勃的上下挥舞,亦或者像许多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在温室里品尝一杯咖啡,又或者在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将书本抱在怀里发出轻微鼾声。
可裕子站在雨里,失魂落魄。
我的胆子一向很大,至少在这条华人街中没有我祝卿安不敢惹的人,谁要敢招惹我就在他家门前撒一把晦气的纸钱。
我朝着她走了过去,看清楚她浅棕的眼眸与星星点点的雀斑,纤长的睫毛低垂下,氤氲水汽蒙住了我的眼,裕子漂亮的像副油画。
原来胆子大的人也会有怯场的那刻,我磕磕绊绊用不入流的日语给她打招呼:“你……你好,请问你是来办什么业务的?”
裕子的日语很流畅,语气淡漠:“遗像。”
……我的嘴笨,眼睛也瞎了。
我有些懊恼的挠了挠头,想说出一句节哀顺变时,裕子忽视我的存在向前走去,与那些克己复礼,拘于小节的日本人完全不同,她好像谁都不在乎,为我一瞬的停留也只是礼貌而已。
不自觉的,在吃了一瘪后我依然将自己唯一一把伞送了出去,那把黑色的小伞微微向裕子倾斜,我说:“你双手拿着东西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裕子不说话与我保持了两拳距离,雨水滴落在我的右肩有些渗人,我打了个寒战,裕子不动声色的将伞扶正,她忽然开口:“你是在可怜我吗?”
比起她忽然说中国话这件事,我更惊愕怎么会有人连姓名都没互通就问出这样犀利的问题?
我抿着下唇,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说:“没有。”
裕子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是玫瑰花芯的味道,清甜又带着些苦味,我朝她身边靠了靠,笑着问:“你是华裔还是中日混血啊?”
她的话简短意明:“2。”
她带着我走到了老宅院前,一旁木牌写着“空前家”。
原来她就是这座小镇大名鼎鼎的空前家的大小姐,这个古老的家族从四百年前便在此定居,可以说这座小镇的建设就是由空前家兴起的,一家人足不出户,深居简出,神秘而又令人生畏。
我是随着父亲十来年前来到了日本,对空前家也一知半解,上学路过这套老宅院时也只是观望观望。
我有些迷茫,这套宅子没有挂任何丧仪,那这遗像……我才想问出时,裕子站在台阶上她忽然转过身,神色自若的道:“这件事,请你保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裕子沉思了片刻,她摇摇头。
按照往日我肯定会嚣张跋扈的威胁她,不说名字就全给她抖落出去,可我没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
看着裕子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有些不甘心,来不及纠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时,我把伞甩到一旁踩上石砖翻上墙壁,雨水将头发淋了个透,可我不在乎。
“空前小姐!”
裕子转过身,她眉头紧蹙,神色紧张的朝四周看去,她做出小幅度挥手示意我从墙头下去的动作,可我竟觉得如此可爱,如此……富有生机。
我拔高了声,笑着说:“我叫祝卿安!”
裕子站在玉兰花下,衣袂洁白,面容纯然,她默念了几声我的名字继而垂下眼眸,玉兰花随风而落砸中了她的头又将那块轻飘飘的黑布掀了下来。
四方相框狭窄至极却偏偏挤进去了张裕子的脸,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我呆愣在墙头之上说不出一句话。
就那样直愣愣的朝后栽去,雨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那颗萌动的心却不死不灭。
是的,在我遇见空前裕子的那一天,葬礼便开始了倒计时。
在那之后的每个夜里我都会梦见裕子,她站在白玉兰下,大雨倾注,水滴落在那方遗像上,像是裕子落下的泪。
我问父亲:“空前裕子为什么来做自己的遗像呢?”
他正在雕刻着黒木边框,忽然停下手,说道:“空前裕子……”父亲摇摇头,似乎是不记得了,可裕子那样的人生来耀眼,我想任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
父亲忽然开口又道:“不过来定制遗像的不是去者的家人,便是即将逝去的人。”
“你的意思是裕子会死?可是她还很年轻……”我的情绪有些激动,无力的反驳了回去。
父亲笑着用刻刀柄敲了一下我的头,又说:“做我们这行的,少说,少问,不去探究每一个去者的死因是对自己的慈悲。”
还是在不懂事的年纪,我丢下刻刀,忽然站起身,冷漠的说道:“我们可是他们入土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一定要这么麻木不仁吗?这不是对自己慈悲!这是漠视!”
父亲佝偻的身子忽然一僵,他背过身不语,我的脸通红一片将刻刀甩下冲进了雨中,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已经很少说这么多话了…….明明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懊恼极了,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走到了空前家,黑色木门紧闭,一旁的灯笼忽明忽暗,远方乌云夹杂着闪电朝这片天滚去,整个宅子看着死气沉沉又引得人想窥探,我躲在屋檐下打了个喷嚏。
“这么大的雨……看来哪儿也去不了了。”我看着那愈积愈深的浑水朝后退了一步,玉兰香忽然萦绕在我的鼻腔之内,冷意瞬间退散,我睁大眼转过身,就那样直直的望上了裕子的眼。
她身着素净的白色和服,衣衫被整理的一丝不苟,下摆绣了几朵水仙花,手边单单撑了把油纸伞,浅棕色的眼眸在阴雨天总是泛着水汽,像是欲泪又止,我的心忽然颤了下。
那把有着精致印花的油纸伞轻轻递交到我的手里,她的语气淡漠:“该回去了,你不应该来这里。”
裕子走的还是那样决绝,即使要淋着一身雨,我忽然拽住她的手腕,问:“你,为什么要做自己的遗像?”
我将伞撑过她的头顶,那样纤细柔软的眉头忽然蹙在一起,她撇开我的手,道:“你这样很无礼。”
“对不起,我,我不是……”裕子将木门关上时没有注意到我的那只手,静谧的山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裕子一脸错愕的看向那只被夹肿了的手。
她有些无奈,思绪辗转了几番才开口:“你跟我进来吧。”
我与她同凑在一把小伞下,那股幽兰香气好似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一颗心不休不止的快速搏动,裕子带我弯弯绕绕走了好几条道才到达一座小屋前。
这座小屋不像其他房间那样气派,屋内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摆件,就好像在此居住的主人准备着时刻离去。
我有些犹豫的站在门口,支支吾吾的道:“这里我可以进吗?”
裕子将伞放置一旁,她转过身,目光冷然:“你擅自捏我手腕的时候,可没这么有礼。”
我的脸更红了,因为裕子居然说出了这么长一串话,我将门紧闭,有些拘束的跪坐在垫子上,裕子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蓝色和服,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身形,道:“拿去穿,不用还。”
我看着和服上挂着的玉佩,上面精心篆刻了汉字——空前裕子。
“原来你叫裕子,真好听啊。”
裕子并没有拿回那块玉佩,她解开繁琐的束带,在白皙光洁的肩膀露出的那刻,我转过了身,磕磕绊绊的询问:“需要我到外面回避吗?”
裕子手上动作一顿,她走到一扇屏风后,深叹息:“随你了。”
我换好衣服后站在镜子前打量,这是我第一次穿和服,奇怪的是没有旁人的帮助我居然可以熟络的穿上身,衣衫一丝不苟,没有一丝褶皱,素净的和服下方也绣了两朵水仙,我围绕这小屋四处打量才发现到处都是水仙花。
我问:“裕子你很喜欢水仙花吗?”
裕子换好衣物后从屏风那侧走了出来,她垂下眼轻抿着唇又点点头,看着清冷又矜贵,风骨天成,我乖巧的坐在她身侧用手支着脑袋,笑道:“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裕子从木匣子中掏出消肿的药物,纤长的睫毛忽闪,她抬眼,没有理会我的夸耀,道:“把衣袖拉起来。”
“哦。”
我有些不开心,但还是照做,在衣袖拉上去的一瞬,我听见裕子发颤的呼吸声,她的胸口上下急促起伏,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道小刀刻过的痕迹赫然在目,陈伤叠加,还有青紫的淤青没有消下去。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比起这个,我更担心裕子,她双手发颤,一口气都呼吸不上来,单薄如蝉翼的肩胛骨剧烈的抖动,像是蝴蝶被掏空内脏时所作的最后一秒挣扎,泪水顺着她的眼睑滑落,滑过她眼下的泪痣,脸颊的雀斑,消瘦的下巴最后滴落在我的手心里。
我紧紧抱住了裕子抚摸上她的头,有些歉疚:“对不起,裕子,我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伤口。”
“吓到你了。”
“我现在遮起来……”我慌乱的将衣袖向下拉去,裕子忽然将我的手腕捏住,她的情绪逐渐平稳,声音还是那样淡漠:“我给你包扎。”
她先是处理了我的手伤,在再次拉开衣袖的那刻,她问:“不疼吗?”
我歪着脑袋,有些疑惑,但还是摇摇头:“没有感觉,”
裕子像是在玩过家家一样,她给那些已经愈合无碍的伤疤用绷带包裹了好几圈,我有些乏力,支着脑袋不断向下坠去,裕子将我的头放置她的腿上,轻柔的抚摸上发丝间,她说:“你的名字寓意很好。”
迷迷糊糊的,我问:“有吗?我觉得文绉绉的。”
半晌,裕子不说话,我也合上了眼,睡梦中我又听见了裕子的声音,她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的名字。
再次醒来时,熟悉的,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映入我的眼,我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家里?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了。
父亲在一旁整理我房间里的照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的床边摆着许多药瓶,窗外的风向屋里吹去,那些空瓶子有些站不住脚坠落在地。
我下床捡药瓶时,父亲忽然说道:“这座小镇真是许久没下雨了,仓库里的木头都干裂了不少。”
不下雨?可我去见裕子时,连着两次都是瓢泼大雨,我觉得父亲是雕刻相框老糊涂了,也没和他计较。
“祝卿安!“
楼下传来夏美的呼叫声,我推开窗探出头:“来了!”
我想起来了,夏美最近说要和我去报刊社卖几本美妆杂志,听说这期的赠品相当丰富,我随意套了件卫衣朝楼下奔去。
父亲和蔼的笑道:“逛累了就回家吃饭。”
笑纹堆满了那张脸,我却看的实在不适应,夏美见到我亲热的挽住我,笑着问:“暑假你都在忙什么呢,找你好几次家里都没人。”
夏美是个极其热心肠的好姑娘,她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我哼笑了声,轻佻的说道:“忙着做梦!”
“不正经。”夏美翻了个白眼,她拽着我停留在报刊社,一排琳琅满目的杂志映入眼帘,我似乎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总是想去爬高山,沿着公路骑自行车,或者是潜入海里长时间的闭气,和夏美可以玩到一起也是相当不易的事情。
“诶,好像多了一排新杂志!”夏美拿起那封杂志,我侧目一看,两张年轻洋溢的美丽脸庞紧贴在一起,一个女孩亲吻上另一个女孩的唇,也许是夏日炎热,我的耳根不自觉的红的发烫。
“这,这是?”我问。
“女生和女生也可以这样亲吻吗?”我又问,这座荒僻的小岛像是出现了一抹新的色彩,可笑的是,我满脑子浮现的都是裕子唇珠饱满且薄的嘴唇。
裕子在接受亲吻的那瞬间也会像杂志上的女孩一样闭上眼吗?
夏美拽了我许多下才让我回过神来,她问:“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女生和女生亲一口不是很正常吗?”
那样理所应当的质问瞬间将我搪塞住,原来我竟如此龌龊,将代表友谊的接吻想象成了爱情,还是下意识的。
我最终还是买了那本报刊,里面所有的附赠品我都送给了夏美,只是因为她揪着我的不自然脸红追问个不停。
看着夏美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一瞬间,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将杂志护住,心里总有一股冲动想前往裕子的家,可我压制住了这样的念头,因为此刻的我,在为疯狂想吻上裕子的唇而羞耻。
如此赤裸,原始的冲动,让我心慌不已。
我淋着雨走到了经常前去荡秋千的儿童乐园,没有一点想回家的念头啊…..我坐上秋千闭上了眼,任雨水冲刷红的不像话的脸颊。
“你是真不怕感冒。”一把油纸伞撑过头顶将那片乌云遮了起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我闷红着脸,语无伦次:“裕,裕,裕子!”
我没有想亲你!心里的想法差点被我说出口,像个在监控器下实施盗窃的小贼,雨水也冲刷不掉我的羞怯。
裕子拉着我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圆筒滑梯旁,她钻了进去又拍了拍一旁,看着愣神的我,道:“你要一直淋雨吗?”
我进去后和裕子保持了一拳距离,红色的滚筒透着白光映射在我们的身上,我忽然庆幸它是红色的,这样裕子也看不出来我脸颊的不自然。
雨水滴落在滚筒上发出清脆的鸣响,我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到达裕子的耳旁。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在下雨。”
裕子看着裙摆上的水仙花,她摇头:“谁知道呢……这种事情。”
她扬起头,耳边一缕松散的发丝轻垂下,纤长卷翘的睫毛随着雨滴轻砸下的声音而颤了颤,如开在孤枝之上的白玉兰。
我抚摸上裕子的那一缕发色别在耳后,开口说道:“一起去雨里吧?”
为什么就说出这样的话呢?裕子断不能答应吧?
“好。”她的声音掷地有声。
心再跳慢些啊,我在祈求。
裕子拉着我的手攀爬了出去,那把精致的油纸伞被丢在一旁,我手足无措的开口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来雨里?”
这样的家室,这样的个性,这样牵制行走的衣袍……裕子紧抓住我的手,还是那样淡漠的语气:“因为想,所以做。”
“那你还想做什么呢?”我问。
裕子熟练的从我口袋里拿出一柄刻刀,她扎入不便行走的下裙摆,没有任何犹豫,布料被摧毁,露出一节白皙纤长的小腿,紧接着她牵着我的手向麦田跑去。
“我们去哪儿?”
“没有目的地。”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意义。”
堪比人高的绿色麦叶从我们身边一晃而过,每一步向前迈出都踩踏上了泥泞,那些被激起的泥水点缀上那几束水仙花上,竟有些生机勃勃?
我还是追问:“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做呢?”
她停下了,站在麦田的最边缘。
裕子转过头,她第一次露出笑容,眼梢向上翘起,右侧的梨涡深深,她说:“可是勇于承担毫无意义的人生不就是人生的意义吗?”
原来裕子并不是循规蹈矩的深闺小姐,她勇于在遗像中展露最纯真的笑颜,接受死亡;她勇于袒露自己的眼泪,接受脆弱;她勇于用刻刀切断绊住脚步的桎梏,接受渴求;而现在,她勇于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接受人生本就毫无意义的事实。
我爱上了空前裕子。
是毫无意义的,可却熠熠生辉。
我和裕子的关系在那之后越发火热,我们去海边一起憋气潜水,一起前往山林露营彻夜不归,一起蹲坐在屋子里看新出的漫画书。
奇怪的是,裕子总能精准预测漫画书的下一页。
“裕子,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全名呢?”
这样听着并不亲热。
裕子躺在地上,她的发丝散开,遍布在每个角落,几朵枯萎落在地上的水仙花在其间点缀,她垂下眼嘴边勾起浅笑,道:“你真笨。”
我羞红了脸也不想在多问,裕子偶尔的调笑让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摆在角落的遗像蒙上了层灰,看着像是一件不派上用场的旧物。
有关于裕子为什么要去定制遗像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一次。
与她的联系越紧密,我越在意。
我扯了扯裕子的衣袖,道:“那张遗像拍的不好看,不用了好不好?”
裕子那天望着我许久,她不说话,只是摇头又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摇头是在拒绝活着,点头是赞同拍的确实不好看。
裕子总是在午后小酣一会,而我也总是抱着本漫画书躺在一旁,她忽然睁开眼对上了我,瞳孔清澈明亮的不像话,裕子问:“你为什么要偷看我?”
“不止一次了。”她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不满。
我举着漫画书强装镇定,道:“我只是在看漫画,没有看你。”
“这本你读到了83页,大前天是83,前天是83,昨天今天……”她粗略看了眼页码,又道:“还是83。”
我没说话,绯红上了耳已然说明一切,我死死捏住那一角,不敢直视裕子的脸。
“我……我……”
我喜欢你。
“我只是,只是……”
只是喜欢你。
“只是觉得你很漂亮。”
喜欢裕子。
磕磕绊绊,不成逻辑的话语让裕子笑出了声,我第一次看见裕子这样放肆的大笑,她的眼边笑出了泪,捂着肚子,单薄的肩膀不断起伏还伴随着轻轻颤抖。
“你太可爱了,祝卿安。”
裕子将我手中的书翻到下一页,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要去进入新的故事章节了,女主角。”
我攒了一个暑假的积蓄去给裕子买了桃子果冻夹心蛋糕和一支水仙花簪。
我的手里忽然一空,眼前的夏美正品尝着那块蛋糕,我磕磕绊绊的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吃我的蛋糕?”
夏美一脸惊诧,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祝卿安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嘴里老是念叨着雨天雨天,要去见面。”
夏美忧心忡忡的抚摸上我的额头,我向后踉跄了几步,难道是记错了?是最近太恍惚了吗?
啪——簪子落了地,夏美捡起簪子递交到我手里,她漫不经心的道:“这可是你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诶,怎么丢三落四的?”
生日礼物……这难道不是给裕子的吗?
“裕子……我要去找裕子……”
我下意识拿起伞冲出门外,外面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乌云。
耳边传来嘈杂的老式收音机的声音:“北海道三个月未降雨,现如麦田大量干枯,政府将采用人工降雨把损失降到最低……”
开玩笑的吧?那我所经历的阴雨绵绵的那些日子到底算什么?
我发了疯似的前往空前的宅院,在走近的一瞬间,那些丧仪飘带在空中飞扬起伏,空前宅院中一片寂静。
每一步,举步维艰,我迈不开腿,仅仅几米远的距离,我竟然用了五分钟才走到了头,那样美丽的水仙花镶嵌在相框周边,裕子的笑容还是那样动人,眼梢弯弯,嘴角上扬,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翻阅漫画书明明还在前几天。
怎么会呢?怎么会还是没留住呢?我的喉咙像是被塞入了一万斤海绵,每一次呼之欲出的哀嚎都哽在猴间,我说不出话,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后悔了,为什么在许多个对视的瞬间没有将爱意脱口而出?
每天毫无意义的快乐留不住裕子,那爱呢?
裕子的葬礼只有我一人参加,她像是一场华丽的盛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而我却还留有余欢。
我将水仙花簪摆在了棺木之上,在最终告别时……雨,落了下来。
风清飞扬,我抬起头看着满天飞舞的纸钱,它们飘扬在天边又被雨水打落在地。
“裕子,下雪了啊……”
泪水,滚落,消融。
“裕子,下雨了,出来见一见我,再看一眼我,好不好?”
空寂,回荡,无应。
雨水盘旋在我的脚边,一摊积水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脸——纤长卷翘的睫毛,星星点点的雀斑点缀在脸颊上,苍白素净的脸庞,浅棕色的双眸……
相框倒映出一模一样的脸,完美的重叠在了一起。
我想起来了,那份归属于裕子的记忆。
“到了十八岁就要祭祀的空前裕子居然失魂症死了?”
“横竖都是死,只是空前家的麻烦大了。”
“惹怒了山神,必将惩罚。”
“听说这个裕子死前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啊?”
“叫祝卿安。”
耳边的人声纷纷扰扰,我走进裕子的屋子,换上了她生前最爱的水仙刺绣的和服,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不舍,裕子不该被捆绑在这个宅院中,她可以是海天之间飞翔的鸥鸟,可以是山林间自由穿梭的松鼠,也可以是盛开不衰的玉兰花,可她不能成为空前家族活人献祭习俗中的牺牲品。
雨,还在下。
丧仪的飘带也不见踪迹,我将自己的魂魄出卖,仅留一丝残魂用来再次相遇,彼时,隔着海洋隔着山,一个小生命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虚弱的,即将死去的女人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她露出了笑容。
“就叫祝卿安吧。”
今后在这个世界上,任谁叫出这一声祝卿安,都是在祝她安好平安。
天,忽然晴了。
我成为了裕子。
而裕子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