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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流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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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版波的独立办公室里坐着方琪,看见何由挽进来,她立刻起了身。
方琪看向他,嘴张了张,先问出一句:“刘我他们家还好吗?”
何由挽对上她的目光,沉默地摇摇头。
方琪皱起眉,在空气静下来之前,唐版波接过了话:“何由挽,知道我们找你来是因为什么吗?”
被提问的男生垂下眸子,没有任何其余的动作。夏天闷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樟树枝叶和阳光的味道,轻拂少年的碎发和衣摆。
唐版波开口说:“世竞赛你的排名第六,没有保送名额。”
何由挽还是没有动静。
唐版波随即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何由挽,接着说:“但是有人给你写了推荐信,想让你出国进入他的团队,你愿意吗?”
何由挽愣了一瞬,看着视线里突兀出现的那一封信,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诞不已。
许岚还在ICU抢救,刘桓阳不知所踪,刘我未来的路瞬间荒芜。
而自己收到了能出国的推荐信。
与今年除夕他所想的完全颠倒了。
他猛地想起来昨天黎蔚嘶吼的声音。
——“现在这个局面也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一切起因都是因为自己。
那天他不该在卫生间主动亲吻,也不该在学校里牵手,而最最不该的就是他冲动地挑破了他和刘我之间的那层纸。
不论多薄都不应该越界。
这样才不会落下把柄,才不会留下诟病。
他才是始作俑者,刘我所经历的痛,应该痛在他身上才对。
何由挽嘴角抽了抽,突然勾起了一抹自嘲似的笑容,紧接着他眸色一暗,沉声道:“我不去。”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唐版波才再次开口:“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毕竟出国这也不是坏事。”
何由挽摇摇头,说:“我考虑好了,我不会去。”
这里的人还需要他,他不能走。
唐版波还想要说什么,被方琪制止,她朝何由挽看去,说:“不去就留在这里好好高考,对了,等刘我回来,你和姜池换下座位。”
何由挽听到这愣了下,又听见方琪说:“还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来找老师,我和老唐肯定挺你们。”
何由挽呆滞地点了点头。
一放学他就去了医院,家里没人,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何又夕搬去和她的闺蜜一起住,高考结束后才会回来。
这两天发生的事对何又夕的打击也不小,为了稳住她的情绪,所有人都没有把许岚的真实情况告诉何又夕。
何由挽也是昨晚才被告知。
许岚已经胃癌晚期了。
刘我昨天只给他发了这一条消息,之后谁都没说话,何由挽不愿意一点开微信就看见这几个字,当晚就把这条消息删除了。
仿佛这样就能催眠自己,让许岚回复到原先的模样。
对啊,许岚之前的模样温柔大方,怎么会和癌症扯上联系……
何由挽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一进医院就往许岚的病房走去,刘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腿上垫着一本试卷,身旁有一个保鲜盒。
看见他来了,刘我将盒子拿起来打开,递给他,问:“吃吗?黎姨给的。”
里面是切好的新鲜的哈密瓜,盒子角落里放着两根牙签。
何由挽原本不想吃,听到最后那句话时顿了下,想了想还是叉了一块塞进嘴里。
他在刘我身边坐下,眼睛看向病房玻璃,很快将哈密瓜咽下,正要说话,刘我一只手在他的眼下摸了摸。
“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刘我轻声问道。
何由挽听到这抬眼去看刘我,见他的眼下也一片青紫,撇撇嘴回嘴:“你不也一样?”
就在这时刘我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出来摁亮屏幕,只瞄了一眼就黑了屏。
何由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给刘我发了消息。
“怎么不回消息?”他问。
“骚扰信息。”刘我淡淡回道。
何由挽不满地皱起眉,眯了眯眼,说:“你报警了吗?老杨会帮你吧。”
“嗯,在查,”刘我点点头,“都在查。”
何由挽没接话。
这时楼道内又传来紧促的鸣笛声,有医生和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带起细细的风,却还是掀开了刘我身前的试卷,一张单薄的纸飞了出来。
纸张在空中飘飘扬扬,上面印着字,何由挽不是很熟悉。
可能他爸妈熟悉吧。
那是一张病危通知书。
最后这张纸正面朝上的跌在地上,没有落款签名。
刘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那张纸捡了起来,却迟迟没有坐下。
何由挽视线跟随着他,察觉到不对劲。
“刘我。”何由挽轻声喊他。
刘我没有动,何由挽即刻起身朝他走去,他一下抱住刘我,没再说话。
刘我的头抵在他的肩上,这还是第一次。
“小姨还在路上,”刘我突然哑声道,“我签不了,这张纸上我不能签名,我不能为我妈担保。”
何由挽心抽抽的疼,他面前的少年第一次展露出力不从心。
他光是听着那些话语,都感到深深的无助。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都不说,他这么拼命地赚钱就是为了给我妈治病。”
“这么久了,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我的气息打在何由挽的的皮肤上,像是软刺,轻轻柔柔又密密麻麻地扎进来,直击心脏。
两人在走廊上紧紧相拥着,直到黎蔚打了个电话来。
电话里何由挽被告知何青洲醒了,黎蔚觉得他应该来看看。话到最后,她重重叹了口气,冷着声音道:“你一个人来。”
何由挽沉默着挂断电话,刘我适时松开了他:“你去吧。”
何由挽抿了抿唇,刘我又说:“我就在这,不会走。”
他只能点点头,松开手往反方向走去。
高三的学生在四号放了假,卓越班继续上课。五号晚上,就因为看了眼身边已经空了好几天的座位,何由挽的心立刻飞远,擅自请了晚自习的假冲向医院。
他先去何青洲的病房里打了个转,被黎蔚塞了一袋子水果来到许岚的病房,刘我竟然没在走廊上写作业。
他皱了皱眉,快步走到病房的玻璃窗前,看见许岚睁开了眼睛。
刘我站在她的病床前,许岚的嘴幅度不大地一张一合,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何由挽立刻舒展眉心,嘴角微微扬起,接着就走向门前,正准备抬手敲门,才发现门没关,此时室内许岚虚弱的声音传来:“喔喔……”
何由挽一瞬间顿住,手悬在半空。
“没关系的,喔喔……”许岚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
“那珠木槿,我见不到它开了……真是可惜……蓝色的,不多见呢……”
何由挽彻底呆滞,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后面的话什么都无法听清。连刘我是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他都找不到记忆点。
刘我显然对于看见他同样感到意外,两人站在病房门口,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面面相觑。
何由挽抬头盯着他,嗫嚅道:“喔喔……”
“喔喔?”
“嗯。”刘我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声。
然后他抬脚想往前走,何由挽登时往后退了一步。
刘我霎时顿住,沉默着收回脚。
何由挽浑身颤栗,双手收紧,随后又猛地松开,手中提着的那袋水果往下掉,苹果滚了一地。
他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关门声和脚步声,刘我跑了几步拉住他。
何由挽立刻转过身,抬起头迎上刘我的视线,质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刘我嘴动了动,最后摇了摇头:“只有这一件了。”
何由挽脸上表情抽了抽,低声道:“你还在骗我。”
刘我听到这明显一愣,何由挽却视线移动,突然转移话题:“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怎么认出我的?”
“胎记。”
“……”何由挽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刘我沉默。
何由挽憋着气问:“如果我今天不请假,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刘我摇摇头:“不会的。”
“哦?”何由挽嘴角耷拉下去,“等到那株蓝色木槿长出来的时候?非要到漏洞百出藏不住的时候让我自己发现?”
刘我眸子都暗了:“我会在那株木槿长出来之前和你坦白。”
何由挽双手握拳,问:“刘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刘我静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时,何由挽已经往楼下跑了,他没去追。
何由挽从医院跑出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想,他连车都没打,往家的方向闷头冲。
最后不知道停在了哪个街口,街边种植的樟树被围了一圈矮矮的栏杆,他直接坐了上去。
他双手抱头狠命挠着头发。
真是够荒唐了。
这是一个执念。
五岁那场堪称灾难的手术后,何由挽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至暗时刻。每日听着ICU病房内的机器轰鸣声,他不懂生死的含义,也从没想过能活下去。
那是他浑浑噩噩的三十天后,刚转入普通病房的他,生命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小男孩,比他年纪还小的男孩。
他躺在床上,无力地望过去,四目相对。
男孩没有像旁人惊异地睁大双眼,只是默默看着他,最后医生走了进来,才微笑着说:“抱歉,我走错房间了。”
何由挽没想到的是,男孩第二天又来了,还带着一支绽放的粉色木槿。
“这是我从我妈妈那里偷拿的,是不是很好看?”男孩笑得格外欢快,将那支花递给了他,神色中还带着点小小骄傲。
“你妈妈不会发现吗?”何由挽没接,转过身不看他。
“不会,她有很多花,发现不了的。而且我妈妈很温柔,她一定会让我把花送给你的。”男孩耐心地跟他解释。
何由挽没有动,还是没有理睬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脚步声和重重的关门声,男孩走了。
走了吧……
他这种注定要死的人,是不配有朋友的。
何由挽掩下眼底的情绪,闭上了眼睛。
可没过一会儿,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打开了。
男孩径直走到他眼前,端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上了一支开得纯粹的蓝色木槿。
“哥哥,我和妈妈说了,妈妈没有说我哦,她还让我把那束花里唯一一朵蓝色的花送给你呢!”
何由挽睁开眼睛,眼前映入一朵盛大的花团。
男孩却又像是不满意一般,他起身拉开窗帘,说:“阳光照在它身上才最好看,是不是,哥哥?”
“嗯。”何由挽不自觉应道。
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回应,第一次接受了别人的赠礼。
从那天以后,裂缝透光。
小男孩每天都来找他,何由挽问他的名字,他只是笑着说:“我叫喔喔!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喔喔,”何由挽重复了一遍,也跟着笑起来,点了点头说:“很好听。”
男孩开心道:“我也觉得很好听,我很喜欢,我妈妈特别厉害。”说到这他又想起来什么,瘪瘪嘴说,“但是她现在生病了,要住在医院里,不能跟我回家。”
“爸爸不让我去找妈妈,他说就是因为我不乖,妈妈才会生病。”
男孩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怎么会,”何由挽急忙摇摇头,抬手擦掉了他的眼泪,说,“一个人生病不是谁能掌控的,你妈妈的病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男孩瘪着嘴,极力抑制住想哭的欲望,眼睛里盛满泪水。
“真的。”何由挽一瞬间心灵上产生共鸣,郑重地点点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妈妈会没事的。”
“这个也是真的吗?”男孩霎时瞪大眼睛,亮闪闪地看向何由挽。
何由挽笑起来,说:“真的。”
“那哥哥也会好起来的,对不对?”男孩又问。
何由挽笑容一顿,然后嘴角又扬了扬,点点头,“对。”
他从这一时刻读懂了活着,并在那个单纯的年纪,给予死神最大的反抗。
可他的病再一次复发,进手术室前,喔喔陪着他,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哥哥不怕,我相信你,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他点了点头。
他信他。
可出来后,一睁开眼,那个叫喔喔的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前的一切像梦一样,仿佛都不曾存在过。唯独那个玻璃瓶,被黎蔚放在床头柜上,他看着那株蓝色木槿枯萎,警告着他,曾有一个这么热烈的人出现过,又辜负了他。
他知道那个男孩身不由己,但是他还是无法完全放下。
他做不到原谅,于是成了执念。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讨厌他一辈子,结果喔喔回来了,并且还记得自己。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何由挽都会毫不犹豫翻脸,可偏偏是刘我。
那刘我对他的感情,是爱,还是愧疚?
他无法不去胡思乱想,准确来说,他只能往最坏的结果想。
他赌不起了,他输得太惨了。
凉风从远处巷口吹来,带着青苔腐烂的潮湿气息,隐去了月色。
何由挽一整天没联系刘我。
高考前一天他们不用上晚自习,他主动要求布置考场,等从学校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何由挽满身是汗,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看见了置顶的好友。
他看着那个昵称,想起了CCL4的另一个含义。
他立刻皱起眉,点开名片将备注全部删了,最后刘我的名称又变成了W。
何由挽盯着这个数字,一下出了神。
W……
排名23……
他突然想到什么,在脑海里不断运算。
最后他猛地睁大眼睛。
五岁那年,他和刘我的相处,只有23天。
他自己都没特意算过……
这么短的时间,刘我记了十三年。
何由挽眼神一瞬间茫然,他是真的搞不懂刘我了。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何宴】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何由挽皱起眉,不变的头像,不变的昵称,他下意识去查对微信号。
那条数字陌生又熟悉。
他一下愣住。
一丝冷意从背后攀上来。
他退出微信,僵硬地点开了短信。
那条短信的接收时间过于长远,以至于他翻了很久才找到,看着他找了这么久的陌生号码,他彻底呆滞了。
何由挽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思绪简直要爆炸,双手紧握成拳。
对上了……
他立刻又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再次被很快接通。
这次对面说话了:“好久没见了,何由挽。”
是他的好友。
——何晏。
何由挽想不明白。
他猜测过很多人,想过李绍楠,想过林昭,想过关锐,甚至怀疑过邓致远。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是何晏。
明明有这么多人恨他,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这个自己舍身救过这么多次的人。
那头还在说话:“你现在还好吗?”
没得到回应,何宴笑了声:“很惊讶吗?刘我那人真挺会藏啊。”
何由挽挂了电话。
刘我知道他和何宴之间的交情,所以刘我不愿意和他说号码的主人是谁。
他怎么能怀疑刘我对他的喜欢?
喜欢也好,愧疚也罢,刘我这人,明明这么好。
是爱就很好。
他立刻在手机上叫了出租车,往校门走去。
他才刚到马路边,脑后突然一疼。
医院里,刚过六点,许岚已经睡了,刘我收拾着明天考试要用的东西。
他刚拉上书包拉链,房间里的警报器却突然响了起来。他立刻冲进房间,许岚的心跳时速极速上升。
他第一时间按下了响铃。
许岚再次进了手术室。
不知等了多久,医生面容沉重,缓缓摇了摇头。
刘我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背撞上坚硬的墙面。
这时门外吵闹起来,原本在一旁陪着他双眼通红的黎蔚霎时站了起来,只见她冲向被人推着往抢救室里移动的病床,然后猛地跪坐在地上。
刘我心里一紧。
他还没走两步,身后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他一回头,入眼的是一块白布。
“快!送进去!伤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紧急抢救!”耳边传来喧闹。
紧接着一股刺激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有一双湿滑黏腻的手攥住了刘我,他彻底愣住。
何由挽浑身是伤,嘴里吐出鲜血,眼睛半阖着,气息微弱。他的手紧紧抓着刘我,含糊不清地用气音请求:“等……等我……”
下一秒手上的力道就松了。
刘我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又被迫松开,眼睁睁看着何由挽被推进了手术室。
刘我站在大厅中间,几乎同一时刻,两张床从他身边一齐经过,一个盖着白布,一个满身污秽与鲜血,红白分明。
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走。
两张纸也从他身边略过,一张递给黎蔚,一张递给他的小姨。
又是一张病危通知书,还有一张死亡通知书。
他看不见,也摸不着,他不能为任何一个人担保。
这样也好。
他一步一步退到房间角落,沿着墙壁慢慢往下滑,直至跪在地上。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像个惨败的骑士。
最后他谁都没能守住。
他是被黎蔚叫走的。
楼道上,两个破碎至极的人互相沉默着。
黎蔚仿佛不会哭了,她眼里缀着泪,没像前几天求自己儿子那样歇斯底里,只是说着:“离开这里吧……离开何由挽……”
黎蔚不住地摇头:“不要待在这里了,算阿姨求你了,你走吧,办完你妈妈的事情,离开这里好吗?”
“你去哪里,想干什么,我们会帮助你,但不要回来了……你们也不要联系了……何由挽是被那些人堵的,我没有办法了……求求你……”
她没有喊叫,刘我却知道她已经崩溃了。
黎蔚在这六天一瞬间看上去老了好几岁,脸上出现细细的皱纹,白发也冒了出来。
她这几天不去计较地照顾他和许岚,已经是她最后的退让和能给予的最后的体面了。
刘我又想起来何由挽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无力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