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他抬脚,轻轻踢开门。
屋里光线昏暗,白谨言坐在榻上,背对着门,望向窗外。听见开门声,他肩胛骨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没回头。
傅君卓走到榻边,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然后坐下。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白谨言的背影,那背影清瘦,挺直,像一杆插在土里的标枪,即便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骨子里还是硬的。
“师尊。”他开口,“今天是第十二天。”
白谨言没应。
“你知道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活多久吗?普通人,最多七天。修士,修为高的,能撑半个月。但你……”他略作停顿,“你散过两次功,丹田空了,经脉废了,现在的身子,比普通人还不如。”
他伸手,想去碰白谨言的肩,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
“你想死,是不是?”他的声音很轻,“用这种方式,逼我放了你,或者……逼我杀了你。”
白谨言依旧没动。
他的手慢慢收回来,攥成拳。
“我不会放你走。”他说的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也不会让你死。”
他站起身,走到榻的另一侧,面对白谨言的脸。那张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但眼睛依旧是亮的,不是那种有神采的亮,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像冻湖底的冰,冷,硬,映不出光。
“把饭吃了。”他说,不是请求,是命令。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是一个疲惫到极致的弧度。
“我不饿。”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锤子砸在傅君卓心上。
他盯着白谨言,眼睛慢慢红了。
“不饿也得吃。”他端起那碗粥,舀起一勺,递到白谨言唇边,“张嘴。”
白谨言别开脸。
傅君卓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那勺粥,看着白谨言干裂的唇,看着那双不肯看他的眼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终于崩断了。
他放下碗,伸手,一把扣住白谨言的下颌。力道很重,重到白谨言出了声,被迫仰起头。
傅君卓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吃,我就喂你。用灌的。”
白谨言看着他,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失望,又像怜悯。
“君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傅君卓的手一颤。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练剑伤了手,白谨言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声说:“君卓,疼就要说。别忍着。”
那时候他会红着眼眶点头,说“师尊,疼”。
可现在,疼的是谁?
是他扣着师尊下颌的手,还是师尊腕上那圈永不褪色的烙印?是他心里那团烧了三百年还没熄灭的火,还是师尊眼里那片冻了三百年还没融化的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松不开手。
一松开,就什么都没了。
“我早就这样了。”他颤声道,“从你不要我的那天起,我就这样了。”
他重新端起碗,舀起一勺粥,递到白谨言唇边。这次白谨言没再别开脸,只是看着他。
然后,张开了嘴。
傅君卓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粥喂进去,看着那勺粥滑过干裂的唇,滚过舌尖,喉结滚动,咽下。
他立刻又舀起一勺,喂进去。一勺,又一勺,动作越来越快。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他放下碗,又端起那盅鸡汤,舀起一勺,吹了吹,递过去。白谨言依旧张嘴,咽下。不挣扎,不反抗,甚至不看他,只是机械地吞咽。
汤喝到一半时,白谨言的身体突然一颤,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喝下去的粥和汤混在一起,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往下淌,滴在崭新的衣襟上。
傅君卓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白谨言还在咳,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子都在颤。他用手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色的液.体——不是汤,是血,混着食物残渣的血。
傅君卓看着他,看着那从指缝里渗出的血,看着那弯成一张弓的背脊,看着那双终于流露出痛苦的眼睛,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做了什么?
他逼师尊吃东西,然后师尊吐了,还吐了血。
他忽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小几上,托盘里的碗碟“哗啦”一声全摔在地上,碎成一片。滚烫的汤溅在他手上,烫出一片红,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白谨言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缓缓直起身,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污,动作很慢,很艰难。然后抬起头,看向傅君卓。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够了吗?”他问。
傅君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傅君卓没动。
“出去。”白谨言依旧轻轻地重复。
傅君卓终于动了。他转过身,踉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扶住门框,稳住身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
他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泛白的手指插入头发里。
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
他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汹涌的,像积蓄了三百年的洪水终于决堤,冲垮了他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伪装。
他错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错了,但直到今天,直到看见白谨言吐出的那口混着血的食物,直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疲惫,他才真正明白——
有些错,是补不回来的。
有些人,是留不住的。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就像他和师尊之间那点曾经存在过的温情,早在三百年前他离开观月台那天,就碎成了渣。而他用了三百年时间,把这些渣捡起来,用偏执和疯狂黏合成一个扭曲的壳,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点什么。
可今天,这个壳,也被他自己亲手打碎了。
他坐在门外,听着屋里断续的咳嗽声,听着那声音渐渐微弱,归于寂静。
然后,他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叹息。
那叹息太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重重砸在他心上,砸出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毁过城,也……锁过最不想伤害的人。
手指一根根蜷起,指甲陷入皮肉,渗出丝丝血迹。
可这疼,比起心里那个窟窿,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他扶着门框站起来,踉跄地往楼下走。一步,一步,走到楼梯拐角时,他停下来,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像一只疲倦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他看着那光,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继续往下走。
屋里。
白谨言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着。嘴角的血污已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痂。衣襟上的污渍也干了,硬邦邦地贴着肌肤,很不舒服。
但他没动。
他只是躺着,听着门外那个人的脚步声渐远,消失,然后归于寂静。
然后,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幔。
帐幔是新的,料子很好,绣工精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很美。
可这美,是锁在笼子里的。
就像他。
他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暗红的烙印。烙印很深,边缘已经长出了新的皮肉,但痕迹不会消失。
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抹不掉,也回不去。
他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累了。
—
傅君卓在门外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血鸢端着清水和布巾上来,看见他坐在门边,背靠着门板,眼睛睁着,望着楼梯拐角处那扇小窗外的天色。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是红的,红得吓人,像熬尽了灯油的灯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随时会碎的壳。
“帝君。”血鸢低声唤。
傅君卓眼珠动了动,看向她,目光空茫,像是认不出她是谁。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的石头:“他……怎么样了?”
血鸢垂眼:“仙君睡了。但睡不安稳,隔一会儿会咳几声。”
傅君卓点点头,撑着门板站起来。腿麻了,身子晃了晃,血鸢伸手要扶,被他抬手挡开。他站直,理了理衣襟,那衣襟上还沾着昨夜溅上的汤渍,已经干成暗黄色的斑块。
“去准备热水。”他说,“还有干净的衣裳。要软的,贴身穿的那种。”
血鸢顿了顿:“仙君未必肯换。”
“那就备着。他什么时候肯,什么时候换。”
血鸢应了声“是”,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傅君卓还站在门外,背挺得笔直,但肩膀垮着,像扛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她收回目光,快步离开。
傅君卓推门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墙角那盏琉璃灯还亮着,发出微弱的光。
白谨言躺在榻上,闭着眼,呼吸轻浅,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那套,衣襟上的污渍已经干了,硬邦邦地皱着。
傅君卓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下,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手在距离那张脸一寸处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