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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多子村(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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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月剑穗扫过满地婴骸,惊起磷火点点。“戕害婴孩的,不正是自诩良善的村民?”
什么意思?
傅窈听得云里雾里。
沈澈安剑鞘撞碎半截头骨,“妖物巧言令色,你也信?”
“信与不信——”少年振袖甩出三张符纸,朱砂符文破空而去,“何不问问这些啼血的魂灵?”
女童灵体忽然聚作青烟,在空中凝成走马灯般的幻象。
傅窈望着雾中浮现的旧景:柳树深处堆积的襁褓,柳根缠绕的脐带,还有农妇将初生女婴按进水盆时颤抖的双手。
“痛……好痛……”
数百道稚嫩呜咽骤然炸响,震得供桌香灰簌簌如雪落。
傅窈征住,那些女婴竟然都是村民们亲手扼死的。
幻象消逝,童音再次开口,“是娘亲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救了我们哦。”
“娘亲是谁?”傅窈问。
小孩子们嘟嘟囔囔起来。
“娘亲就是娘亲呀。”
“小花很痛,是娘亲让小花不痛。”
*
“有妖来了。”季无月陡然出声。
在背后搞鬼的恶妖终于要现身,傅窈听了有些慌张,忙问那妖在哪,很厉害吗,有几分把握收服。
“在你身后。”少年尾音裹着戏谑,孔雀翎耳坠擦过傅窈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傅窈指尖掐进掌心,硬撑着不回头:“少诓人,你脸上都写了骗人两个字了。”
“是么?”季无月忽然俯身,笑意渐深,眼下一点痣若隐若现。
“那这样呢?”他俯身与她齐平,平眼底笑意骤敛,瞳孔倒映出她身后绿衫女子苍白的脸。
“啊——”
傅窈后颈寒毛倒竖,转身瞬间撞进个浸着冷香的怀抱。季无月手腕一翻,剑鞘堪堪抵住柳妖探来的枯藤。
少年身体轻颤,强忍着什么一般。
她转身,这才发现季无月是在忍笑,眼底裹挟着难以忽视的戏谑之色。
“你故意诓我!”
傅窈像个炸毛的猫,也顾不得什么妖不妖的,只剩下被捉弄后的恼意。
“是你不信我。”季无月嗤声。
傅窈冷哼一声,正要辩驳却感到一道视线紧紧粘在她身上。
是那藏在她身后不出声的恶趣味的妖。
“让贵客受惊了。”
说话的是个绿衫女子,眉眼温婉,却过分苍白,鬓边柳叶簪泛着青灰,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死气。
“娘亲,娘亲来了。”
“娘亲来了。”
灵体们又闹开了。
“你就是她们口中的娘亲。”傅窈问道,“贵客是谁?你认得我们?”
“旁人不认得。”绿衫女子微微一笑,望着少女的眼睛说道:“我却认得你。”
她?是在说原身吗。
傅窈不解,在心中寻求系统解答,结果仍是毫无反应,似乎自从她进入这片灵域,就和系统失去了联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傅窈见楚云渺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喉头发紧,“你可别瞎认,我不是妖怪。”
楚云渺本就因魇息怀疑她是邪魔,这会又来个妖怪说指认。
柳妖失笑,“我没说贵客是妖,只是认出恩人的女儿。”
系统只说原身是季家的养女,可没说还有亲生父母的剧情啊。
傅窈转过头想问季无月知不知道关于她亲生父母的事,却见他垂眸凝思。
柳妖看向众人,“诸位方才也看到了,这遍地的骸骨是从何而来。”
三十年前,多子村确如其名般人丁兴旺,瓜瓞绵绵。
菜田间有孩童嬉闹,山坡上有牧童吹笛。
但并非所有的新生灵都能活到嬉闹扑蝶的年龄,十之八九的女婴,在出生时就被宣布了死刑。
因为生女需乳,不易连子。
因为他们信奉唯有溺现生之女,方能得未来之子。
溺死的女婴太多,概是怕污染了水源,他们便将没了气息的婴骸丢到树洞里,任其腐烂消解,再丢置下一个婴骸。
但这些无辜的生灵怎会没有怨呢,冲天的怨力经年累月逐渐形成怨灵。
因为怨憎,她们的魂魄时刻都要忍受灼烧的痛苦,日日夜夜。
初开灵智的柳木于心不忍,为使她们减轻苦痛,便以损耗自身的草木灵气为代价滋养着怨灵。
“以自身哺怨灵,所以她们才唤你娘亲。”
柳妖点点头。
但这个法子对她自身损耗极大,不是长久之计。
直到某一日,她遇到了个白衣女子——
她以自身精血为媒,濯清了怨戾,引这些灵体往生。
柳妖平静诉说完,众人沉默不语,村长只说村子有个逃不脱的诅咒,却没说还有这样一段不堪的旧俗。
“所以村子里多年鲜有孩子出世,便是你在报复。”楚云渺沉思。
“不错。”柳妖唇角忽然撕裂至耳根,露出内里蠕动的柳根。
“多子多子……”她每说一字,口中便掉落几枚生锈的柳木长命锁,“他们残害了数以千计的无辜性命,现在想要多子,我偏要他们无子断子。”
傅窈哑然,这一村子人从前戕害女婴,现在又拿女人的命去换孩子,生不出孩子也实在是罪有应得。
“那你找我是做什么?”她还没忘柳妖的目的。
柳妖哀声,“当年恩人渡化了怨灵,可溺女之风却不改,一年又一年,此地鬼气也愈加浓郁,我的草木灵气已快耗尽了。若是我死了,这些孩子们还要日夜受着煎熬苦楚。”
“我想求你救救她们。那晚我便感知到你和恩公血脉相连的气息,你是恩公的女儿,你的血一定也可以渡化她们。”
傅窈傅窈攥紧袖口,指节发白。
可柳妖苦求的神情让她心生恻隐,该怎么告诉她,她一个邪魔的血和这种具有净化之效的“仙法”毫不相干。
供桌上堆积的婴孩颅骨突然转动眼珠,数百道视线齐刷刷刺向她。
她瞥了季无月一眼,索性摘下了发髻上用来压制魇息的花,浓郁的魇息倏地以傅窈为中心向整个观内弥漫开。
沈澈安见了急切道:“傅姑娘,快戴上它,你的魇息会让妖变得狂躁。”
不止是妖,满屋子的怨灵有隐隐癫狂之势。
傅窈迎上柳妖吃惊的双目,“你看到了吗,我是邪魔,我身上只有给其他人带来灾难的满身魇息,是不会什么净化之法的。”
少女神色失落,全然没觉察到绿衫女子陡然幽邃的瞳孔。
柳妖朝她袭来时,傅窈还是懵的。
“你若是不肯,我便自己动手了。”
柳妖语气森然,接着发间突然钻出万千枯藤,沾着血泪的藤蔓如活蛇游走向她袭来。
傅窈转头向季无月求助,少年就站在她身旁,却抱着手臂冷眼看那柳妖扑过来,墨玉耳坠映着傅窈仓皇的眼。
他指尖轻叩剑鞘,似在数她踉跄后退的步数。
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她刚一碰上傅窈,少女身上便金光乍现,竟逼退了她。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和她上次遇到怅鬼的情形一模一样,都是一被妖怪触碰到,她身上便会金光大作弹飞妖怪。
自体防御系统,这是系统给的金手指吧。
虽然任务坑,但有金手指在,系统还算有点良心。
她眼底划过窃喜,直到季无月抱着臂倾身问她,“在得意什么?”
傅窈回过神来,眼前是少年放大的侧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漂亮的下颌。
锋利,白皙,和耳垂下闪着幽芒的墨玉耳坠对比鲜明。
少女怔住了片刻,随即冷哼一声,“见死不救,离我远点。”
季无月反唇相讥,“我盼你死还来不及,为何要救你。”
“求你,救救她们。”
柳妖呕出的血染红满地婴骸,那些细小骨头突然颤动起来,拼凑成跪拜祈求的姿势。最前排的颅骨上,还粘着未褪尽的胎发。
傅窈心尖一颤,到底于心不忍。
于是她朝季无月伸出掌心,“劳烦了。”
季无月会意,利落拔出剑。
随着手心的刺痛,剑刃已划破皮肤,鲜血流出。
他的剑又冷又锋利,将来也是这柄剑,将她一剑穿心。想到这她生出些畏惧,那该有多疼啊。
柳妖面上渐喜,她唤来引路的女童,忙将从傅窈手心拭的一滴血珠喂给女童。
“我都说了不会有作用,你定是认错人了。”傅窈无奈。
血珠坠地的刹那,女童灵体泛起琉璃色光晕。
她愉悦道,“娘亲,我觉得好舒服啊。”
黑雾逐渐从她身体散去,直至灵体本身也将要散去。
傅窈的血居然真的能渡化怨灵,众人将视线投向她,心生诧异。
待到女童化身的怨灵终于完全消散,柳妖面露欣喜,恳求道:“恩人能再救救观内的这些孩子吗。”
她神色癫狂,和之前温婉的模样大相径庭。
是魇息造成的吗。
她的魇息能让妖魔失去心智。
傅窈点头,刚想说可以,却被两道不赞同的视线拦住。
“傅姑娘,救人也当量力,你可好好看看这观内究竟有多少具尸骨。”沈澈安急切道,生怕她一个冲动答应了柳妖。
是啊。
她环顾四周——尸骸遍布。
哪怕给她抽干了,也断不可能全都救完啊。
楚云渺也朝她摇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命运,量力而行。”
柳妖发间柳叶簪寸寸断裂,青丝化作枯藤,“我道捉妖师皆是冷血之辈,仙门中人也尽是满口苍生道义,可曾低头看看脚踩的森森白骨?”
她凄厉的眸子看得傅窈揪心,可她别无他法。
“还有个办法。”季无月开口。
什么办法?
众人疑惑,却见他唇角微勾,淡淡道:“日月泉可渡万妖。”
!
傅窈缓缓睁大了眸子,如果季无月现下拿出日月泉,那岂不是……
她今天就能完成任务了。
她目光追随季无月,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月牙状的勾玉,勾玉通体透明,泛着熠熠光辉。
“这就是日月泉?”傅窈眼睛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勾玉。
“我可以看看它吗?”少女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只要把这勾玉抢过来,再激季无月杀了他,她就能功成身退了。
季无月似笑非笑,不咸不淡道:“请便。”
得了准允的少女眼底的雀跃几乎压不住,她伸手探向日月泉,指尖距勾玉三寸时,剧痛如万千银针顺着血脉游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季无月做了什么手脚。
“你搞什么鬼?”她艰难道。
又不信邪地再次去探,心口却比方才还疼,剧痛由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以至于全身都冒起了冷汗。
约莫是看够了傅窈痛苦的样子,少年倏地合掌,冷冷道:“你自己寻死,实在怨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