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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我就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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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之你弄完没?”
“就好了。”傅冼之收拾干净桌子,一手拎着满满的两大筐草药,一肩扛起两扎木柴。
“我帮你送去!”楼观放下被,蹿到傅冼之跟前,“我送我送。”
“不用了吧。”
“你放心,我不会少拿回一个铜钱的!”
“半个都不能少哦。”
“知道啦!”
楼观走后,傅冼之的腰眼就突突跳着疼,他用力按了两下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小憩。
几抹黑漆漆的身影躲在贤阁门外,个个用黑布掩着口鼻,手中拿着根香鬼鬼祟祟地就着门边的缝隙插进去。黑影默默数了几秒后,捻手捻脚地钻进院中。
其中一人竟提着小炉子,待靠近傅冼之时,另外有人从炉中掏出烧得红中透白的铁烙,大力地压在熟睡人的肩膀上,然后从右侧的肩头狠命地直拖到手腕。
麻布外衫顿时被烫烂,热烙透过破烂成条的布衫直贴在皮肉上。
满是疮痍的神识飘渺境内,似梦似真,虚妄难辨,傅冼之无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按着左侧的胯骨,仿佛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此。
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痛楚、无助,甚至带着一丝屈辱,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在哀嚎,傅冼之再也压抑不住地痛呼出声。
“啊!”
短促又凄惨的叫声响起,少年从睡梦中被生生疼醒,转瞬又厥了过去。
李锦道路见几个穿着李家族衫的仆侍神色匆匆地赶路,随后便听到一声惨叫。
那声音他认得。
没有丝毫犹豫,李锦道狂奔至闲阁,就见那抹玄色的身影瘫倒在石桌旁,右臂印着条长长的血红烙痕,皮肉被烤烂的气味直冲鼻腔。
李锦道赶来时傅冼之已经醒了,只是疼痛正猛烈,一时间起不来身,他额上的冷汗被擦干后马上又凝出一片。李锦道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了下,他微抬手在傅冼之的眼角轻试,湿润的液体瞬间沾满指腹,你锦道两指摩挲,眼神逐渐变得阴骛。
被李锦道半搀着进了室内,傅冼之淡然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满头虚汗,却根本没把这伤当回事。不是他耐痛,而是铁烙落下时他正在梦中煎熬,一时间分不清是疼在梦中还是痛在身上。
“等我。”
李锦道简单说了两个字转身就出了闲阁,他脚步飞快,行至见习官居住的院落时,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父亲李家掌家李行就住在这其中的一处院子里。
李锦道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转身去了趟万宝阁,将腰间的钱袋拿出来,取了里面唯一的银宝,递过去。
再回贤阁的时候,傅冼之正靠在椅上打瞌睡,发前的刘海被汗湿得一缕一缕地耷拉着。
他动作轻柔地捧起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却还是惊醒了昏睡中的人。
“回来了。”
“恩。”
李锦道低声应着,那条胳膊已经不是他刚见时那般血淋淋,手下触感湿凉,显然是已经用清水冲洗过了,烫烂得皮肉泛着冷白掺杂着渗出来的血丝。
玄色的衣袖被划拉出数道破洞,李锦道作势要把袖子撕开以方便上药,傅冼之见状连忙出声阻止:“别撕。”
李锦道停下动作,不解地望向傅冼之。
只见少年脱下玄色的外衫,他动作足够轻缓,却还是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将素色的中衣褪去半边,露出精瘦的右臂。
“久等。”傅冼之略带歉意地淡笑。
“没事。”李锦道低低道,他从怀里掏出自万宝阁买来的小瓶伤药,平稳且均匀地撒在傅冼之的手臂上。
那小瓶掌心大小,药粉覆盖下的烙痕疼痛骤减,甚至泛着丝丝清凉,必定不是便宜的伤药,傅冼之微抿唇瓣,半响轻声道:“多谢你。”
“青果子换的。”看出他眼中的纠结,也知道他身上或许没有什么钱,李锦道主动解释。
“恩?”
傅冼之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那日收的两颗青果,他不由得低声笑道:“那不值钱的。”
“值。”
李锦道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又看见傅冼之略显疑惑的神情,转而补充道:“换一好友。”
“换一好友。”傅冼之跟着重复道,这会儿他的双眸都塞满了笑意。
然而挂满笑容的小花脸却愈加苍白,傅冼之在胃间使劲按了一把,又装作整理衣裳顺了两下衣褶,尔后迅速拿开手。
坐在他旁侧的李锦道眉头轻蹙,刚换钱回来的楼观也把这微小的动作看了个正着。
楼观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去石桌下的小盒里翻找,很快就发现那里除了一点饼渣什么都没有。
他心头猛地一抽,眼眶酸得像是马上就能流出泪来,他飞奔出贤阁,甚至用法术一路奔至食馆。
“还有什么吃的?”
他迫不及待地催问,又像一刻都等不了了:“把贵的、好吃的都给我打包一些,”末了又补充,“对了,要热的。”
“冼之,我回来了!”
楼观大踏步跨了进来:“这是换来的铜钱,半分不少,我还多哄了点。”说着将一个红色的钱袋递给傅冼之。
傅冼之方才便瞧见了楼观,只是见人他来了又走,不吭一声,也不知道做什么去。
“你可不许嫌弃!”楼观道,“我才听你认了这个李锦道作好友,那我怎么也得比他亲吧?送个装钱的小袋子怎么样?”
“很好。”傅冼之不争辩,接了过去。
妖少主轻点头很是满意,将食盒拿了上来,打开盖子又逐一将饭菜放在桌子上,不消一会儿就摆得满满当当。
“吃吧!”
傅冼之看看楼观,又看看一桌子的菜,再看看李锦道,最后看回了楼观:“楼殊同你这是?”
听见傅冼之唤自己的字,楼观心里乐得开了花,脸上更是挂满了笑:“冼之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会儿多吃点。”
“我吃不下这么多。”他每次饿狠了就不再能吃下什么,等饿感再度来袭时才能好好吃几口。
现下傅冼之自是不能拂了人的好意,他起身到窗前望着当空皓月,它冷淡却发着清幽的光,傅冼之忽地就乐出了声。
两人听见笑声皆是一愣。
“多谢。”
傅冼之回头突然正色道:“不如今日就借着妖少主的慷慨,当醉再归。”
说着去院中的水缸里淘满三大碗,将李、楼二人推至桌前坐下,一人面前摆了一碗。
“敬好友。”他脸颊微微浮起一抹红,因为无酒招待而显得有些羞赧,声音带着一丁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欢喜。
他暗暗攥紧衣角,心底夹杂着丝缕的忐忑,让嘴角的弧度放大。
欠下的酒,定还。
这般想着,一大碗冰凉的井水入肚。
楼、李见这人惨白着脸却满眼笑地注视着他二人,霎时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都说少年好,怎一个好字,好在此时此刻此人此景,别说是井水了,就是泥水也得干了。
“敬。”
李锦道两口就喝光了一碗。
“敬!”
楼观倒是做足了架势,小袖一扬,小腰一挺,头一仰,桌一拍,咕咚几下后大喝一声:“哈,爽!”
一声爽喝出口,三人竟当真觉得把这井水砸吧出了琼楼水榭那最香的桃花酿的味儿来,清凉添满口腔,舌尖都像是粘了几分甜。
这喝的哪儿是什么水什么酒,怕是天底下最贵的月光。
水不醉人,井水也是水。李、楼二人离开闲阁时已经过了子时,步履虚浮,瞧过去像是醉得不大清醒了。
傅冼之关上院门,落了锁。他扶着右臂靠在门上站了许久,眼前现出那几个李家仆侍因为用力烫着他的手臂而变得凶神恶煞的眉眼。
攒足了力气,傅冼之站直身体慢慢地把锁打开挂在了一边。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上悬挂的圆盘,十五的月亮十五圆,家和人团圆。
家和人团圆。
来了。
傅冼之的上身猛地发颤,紧接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抿紧雪白的唇瓣,鲜红争先恐后地凿击着他的牙齿,他倾身不受控地向前一颤再颤,鲜红奋力直冲,终于从他口中淋漓喷出。他不停地咳着,惊天动地,整个心都被推搡到了嗓子眼,似要被生生咳出他的体内。
他的身体正在失温,生命力如同溪流正在从傅冼之的体内往外淌,他萎顿在地上大口地吸气。
没关系,撑得住的。
他将手插入前襟,攥紧坠在胸前的玉。
它在傅冼之的身上如同异类,他浑身寒凉如冰窖,它通体火热似暖炉。那玉形似太极的一半,眼下正从瓷白化成血红,像是要将他的皮肉烫烂。傅冼之似乎看到自己的生命力正被它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乾坤颠倒。
约莫一个时辰或者更久,傅冼之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回到屋里,用仅有的那条薄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蹭到了床角。
从前他就清楚外面没有避雨的地方,如今又明白这里同样如此。
当晚他又做了梦。
他听见有人跟他说话,却寻不到人影。
“你是谁?”
“我是你啊,傅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