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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嘉平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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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几时得罪了江西巡按?”王孝庵手捧荷叶托的炙肉,颇有深意地看向李见慈。
初闻此事,他只觉着不可理喻,上头早有明谕“地方巡按,应劾官员须先及大奸,不许止以州县府佐等官充数”。
这道谕虽为钳制巡按,但也显出了在科道上,只有弹劾大员,才能积攒声望和政绩,“州县府佐等官”只作充数而已。
李见慈一个知县,根本就无人关注,怎么平白会被巡按杨楷痛骂一顿。
王孝庵在江西多年,巡按来来去去也有不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
李见慈没有接话,只从案上拿起一块烤得金黄的热饽饽,夹了几片酱肘子,然后咬了一大口,慢条斯理地嚼着。
两人这时正坐在灶房外的凉棚下,这棚原为夏日遮阴而搭,到了秋日里,就派上了别的用场。
雨脚如麻,哗哗响成一片,棚里吊着一盏昏黄的防风灯,灯焰儿被风吹得一扑一扑,两人的影子便也在脚底下一摇一晃。
炙肉的油香,酱肘子的咸鲜,散在这方天地里。
王孝庵将最后一点肉送进嘴里,擦了手,见李见慈还在那儿慢悠悠吃着,目光微深,原不想点破,这会儿也不由地多说几句,“剿寇的事省里一向反复无常,这次你刚在峡江闹出动静,杨巡按便来弹劾,在时间上未免太过巧合。”
他话里话外,担心的还是剿寇一事。
李见慈不以为然地摇头,“巡按从不久任,每每过几个月,就要回京了,即便真与剿寇有关,也不必这般旗帜鲜明地出来喊话。”况且在剿寇之事上,朝中官员只能有一种立场。
王孝庵微微颔首,眼尾微抬:“那你的意思?”
李见慈舒了一口气,仰面看天,在剿寇的事上,她与王孝庵算是殊途同归,但也仅限于这件事,除此之外很多事,并不适合同他说得明白。
她迟疑片刻,只能道:“曹魏嘉平四年,征南大将军王昶、征东将军胡遵、镇南将军毌丘俭各献征吴之计,王兄以为,他们是真心要剿灭东吴?”
王孝庵目光沉肃起来,手中荷叶向下缓缓一滑,李见慈想要借古喻今,可找的“古”未免也太过生僻,若非他在翰林修了几年史,还听不出来了。
嘉平四年,主持淮南、荆州边防的将领不约而同地提议攻吴,但这几人的计划各不相同,可推想他们之前并未互通声气。
攻吴大抵是朝中决议之后,再询问淮南荆州两线的将领,责令他们献策,这才有了前线将领接连上奏之事。
而提议攻吴的,只能是当时把持朝政的司马师。
彼时,司马懿以七十二岁的高龄亲征淮南,平定了第一次淮南之乱,同年寿终正寝。
司马懿死后,司马师以抚军大将军之名,执掌朝政,可其父尚能用魏明帝的托孤之辞对辅政自圆其说,司马师却是借由父子世袭来把握权柄,所以在掌权后,必须要借由伐吴来稳固地位。
而除此之外,淮南之乱的输家王凌,就是征南大将军王昶的本家兄长,司马师勒令众将领献策攻吴,即是对他们立场的试探。
那么,回到今日之事,杨楷上书声讨李见慈,又是要在谁面前……摆明立场呢?
饶是王孝庵曾在翰林修史,也勘不破此中深意,他离开京城已经七年了,对于京中乃至省府的人事全无所知。
还想问些事情,却见李见慈已吃完起身,撑起伞往寅宾馆走去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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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宾馆的灯一亮,就亮了一整夜。
李见慈不是言路出身,到底不及杨楷才思敏捷,也不精通嚼舌根子,加上白日里耗费心神,夜中就很难集中精力。
写下开头一句,“顷接台劾,惶悚无地。然当日情状,不敢不沥血上陈……”
她对着灯火,喝了口浓茶。
沉思片刻,终于想起《汉书·终军传》里有这么一段“《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也”。
话是好话,也能驳杨楷的擅专之论,但不是人家爱听的。
划掉——
“其时烽火照城,人心溃散,臣闻‘阃以外,将军制之’,敢冒万死,为一时权宜……”
“天下之事,莫急于君父之难。臣之去留不足惜,惟念地方多事——”
“惟念地方多事”?
是非故作姿态?
有自我标榜之嫌……
李见慈抿了一口浓茶,抬手,笔锋横划而去——墨迹一片淋漓。
又起一行,“夫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政不自弊,因官而作。官之失职,臣实其端,何所逃罪?”
无所逃罪。
认罪,是自辩的开端。
写奏疏,也不是讲道理,只是让一些人闭嘴而已。
她目光渐沉,手下运笔如飞。
字迹如怒蟒翻浪,恣肆绵长。
只待最后一笔落下,笔锋收绝,而墨色未干。
这时,门外海棠的声音传来,带着深夜的寒意:“大人,王知县送了一份单子过来。”
李见慈目光微怔,看来夜不成寐的人,不止她一个。
“进来吧。”
海棠侧身而入,拿着一张素笺,趋步至案前。
“王知县说,单子上是几位求见的商贾名讳与所营行当。明日辰时,还需大人移步,与他一道去晤面。”
李见慈的目光落在那张单子上。
素白纸,几行工楷小字,每个名姓都是久违了。
“大人,这些商贾,见得吗?”海棠有些担忧。
李见慈没有接话,只随手接过,放在一边。
她靠在了椅上,目光渐沉,似乎回想起当日与王孝庵初见的情形——
“李知县来江西做官,可曾听过一句话。”
石桥上,王孝庵背着手,徐徐转向她,“‘江右之俗,重贾而贱农’。”
“江西民风好奢,经商豪族占之大半,李知县到此为官,可想好要怎么对付这些人?”他向前踱了半步,一直走到她身侧。
李见慈眼眸微抬,没想到他会抛开剿寇不谈,谈“抑商”。
收税是县官首业,而商税在税目中所占无几,如若一个地方全是商贾,那秋末的粮税就难以收缴,县官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王孝庵以这件事来挑起话头,是料她必定接茬。
“王兄此言差矣,江右为商者众,即士大夫之家,亦多以畜贾游于四方,这与民风无干,而是‘人多地少’之故。”
王孝庵微微眯起眼。
李见慈兀自条分缕析:“早在唐宋时,江西的平地、河谷就被开垦了大半。到我朝,荒地已经所剩无几。”
“地少、税却高。”
“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除开苏松常杭嘉湖,就属江西、税赋最重。”
“于百姓而言,科举是第一条门路,可江西是科举大省,文风鼎盛,要在这样的地方脱颖而出,家财、人望缺一不可。”
“所以,许多人科举无望后,就将经商视作唯一出路。”
“王兄要抑商,岂不是掐断了这些百姓的活路?”
话音落,夜风卷过,吹得桥上两人衣袂翻飞。
王孝庵一双眼睛盯着李见慈的脸。
“李知县果然是有备而来……怪不得事事都教人始料未及。”他缓缓开口。
李见慈兀自转身,月光从肩头倾泻,将道袍上纹路照得清晰。
她原以为王孝庵特地前来,是要绕开府衙那些人,私下里攀交情。
可人都来了,话里话外却不论当务之急,反倒东拉西扯,很不痛快。
“倘若王知县不知道什么是‘比剿寇更要紧的事’,今日大可不必拉上我的随从跑这一趟。”
海棠措不及防被点到,目光怔忡。
王孝庵闻言则是一怔。
没等他反应,李见慈已大步往桥下走,临走还不忘交代,“安福木料之事,府衙择日会众议,王知县还是尽快回衙吧。”
王孝庵怔了怔,却不挪步,高声叫住人:“李恕!”
李见慈置之不理,没有停步。
世上人事都有主有从,如果王孝庵是想与她攀交情,那么打从一开始,就得说清楚
——谁是主,谁是从。
桥下江水湍急,王孝庵见她迟迟不回头,终于迈步跟上。
“五年前,永新、安福两县交界地带,匪患猖獗……永新县,山多田少,以竹木、粮油买卖为大宗。”
“县内的木材稻米,全赖禾水航运,而当时,河寇据此天险,劫掠往来商船,致使商旅断绝,大宗粮木无法外运,百姓‘积粟于仓,腐木于山’,府衙当时已经决议剿寇,可就在请兵的当口——”
李见慈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停在最后一阶石板上。
王孝庵见她停步,放缓了语气:“在这个当口,安福县豪商邹裕宗忽然联合本地大族,慷慨解囊,倡议在禾水的一条支流上,修建一座四里长的大桥。”
“四里长的桥……横跨水道、连通两岸,这等建制,就连省府南昌都没有。”
“修这样一座桥,若由官府牵头,势必掏空吉安府库数年的底。”
“而邹家却愿意毁家纾难,联合一众乡绅“代劳”,其议一出,莅时震惊四座!”
“知府感佩万分,念此桥一旦落成,无论是对十里八乡的民众,还是秋末的漕粮输运,都是一大裨益。”
“此桥便以‘仁德’为名,定址于安福西郊枫田镇。”
“枫田镇,是安福县城通往西山的门户。”
“桥修得宽,能通马车,建成后,就连通了安福县城与西面的洲湖镇,也绕开了龙门峡水匪祸患,剿寇由此搁置。”
“而邹家收割一众拥趸,成了人心所向,其家族声望,莫说在安福,即便是吉安府之内,也无可望其项背。”
安福邹氏靠修桥这样的大善事,阻碍剿寇大计,手段曲折、而高明。
可见所有的杀戮,都要有一个温情脉脉的面具。
至于说出这件旧事的王孝庵——
把安福邹氏,说成吉安府之内“无可望其项背”的豪族,显然是夸大其词。
但安福邹氏固然不是吉安府内最显赫的大族,却已是安福县内最大的豪族,这才是安福王知县说这番话的真实意图
——将矛头引向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见慈不置可否,仰面望天。
阴沉的云层下,月光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