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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边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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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拐过一个小弯,随后因司机猛踩刹车发出嘶鸣,像一把餐刀狠狠刮过瓷盘。贝图拉的额头险些撞上方向盘,文森特的手掌抵在挡风玻璃上,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看看前面:一辆漂亮的复古绿色轿车直直撞上有轨电车尾部,遍地都是闪烁发亮的金属与玻璃碎块。
“需要道歉吗?”她扯了扯嘴角,后视镜里映出车祸残骸——轿车如同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甲虫,镶着镀铬零件的腹腔汩汩流出机油,“我就知道七天速成班教不出什么正经司机。”
“道歉不必了。”文森特收回手,指腹的温度在玻璃上留下雾蒙蒙的印子,“但你欠我一杯天蓝马提尼。”
“还是不加盐,摇匀?” 她挂倒档时瞥见他松了松领带。
“当然。”他把视线投放到暮色渐近的城市西侧,她也偏过头,看见羽毛般蓬松的橙色光在玻璃幕墙表面慢慢滑落,留下纵横交错的金色渍痕。“以及下周的电影票。”
“我文法课学得不好,”她踩下油门,轮胎碾过碎玻璃时发出细碎的呜咽,“但这种情况应该叫得寸进尺。”
“是吗?”
“是的。”
重新挂档,汽车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向前奔驰,天空暗淡,前方的灯火反而越来越明亮,后视镜中的车流模糊成一条向后无限延伸的白练。有人穿着荧绿反光衣挥手——此地无数在堕落边缘试探的警察之一——示意靠边停车。她摇下车窗,在驾照里夹带几张钞票一起递出。想想吧,如果职业生涯充满套用车牌,伪造证件,醉酒驾驶,肇事逃逸与交通保险过期,那么每个想成为神罗优秀员工的年轻人都该有几个婚姻失败,生活潦倒,天天在路口查车的警察朋友。
“晚上好,麦克白小姐。打算去哪儿?”警察把钞票塞进裤兜,还回证件,在车窗外露出热切的微笑,这家伙里边的毛衣穿反了,贝图拉不打算提醒他。几只乌鸦在□□上微不足道的空隙里飞往天际线。
“劳德代尔,你在那儿有熟人?”
“呸,劳德代尔,晦气,那儿是所有人的伤心地。”警察摆摆手,“祝你们活着回来。”
出乎许多人所料,劳德代尔路226号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这栋造型独特的二层小楼外墙包裹着色彩鲜亮的马赛克砖,视线穿过铁栏杆,能看到几株合欢树的羽状叶遮挡了大部分因疏于修缮而产生的污渍与破损,也将窗户,灯光与一闪而过的人影笼罩于流动的阴影中,反而生产出一种神秘主义的先验魅力。往东不到五百步,一座小教堂传出悠远的唱诗,旁边紧挨着的脊骨状的房顶上,有个养鸽人正心不在焉地吹着鸽哨,白色信鸽聚在上空,冰雹般倾泻而下。除了两个正忙着把狙击枪部件从提琴盒里取出、组装的塔克斯成员之外,如我所说,劳德代尔路226号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和你一起进去。”他说。
她知道文森特正盯着她看,她甚至能想象到,只要自己一抬眼,就能看见天边的夜紫落进,糅合,覆盖他眼中那抹红,最终变成类似她的血液那样的物质。她举起枪,拉了几下枪栓,又看瞄准镜的密位是否得当,再交到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中。这把枪的所有部件都通过黑市流动到她手中,枪身编码已被锉平,十枚子弹分属三个厂家。这个把戏能否奏效,她仍然持保留态度。
“毕竟是狄俄尼把我带进这一行的,他出了事,我不能坐视不理。”她真希望自己把墨镜带来,免得跟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总盯着地面。“你能和我一起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你不该为此承担风险——请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我走进这扇门就打算弃你于不顾似的——要是狄俄尼真的违反塔克斯的规矩,我们当中总得有人能通过内部审查,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依然在你身上。所以我自己进去就足够了,省得维尔德连带怀疑你。如果有人问起,你从未到过劳德代尔。”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拔出配枪,金属部件咬合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虽然现在谈到他有些不合时宜,但狄俄尼教我开第一枪时说过,”她将枪柄倒转向他,掌心尚留余温,“搭档的意义是互为保险。”
文森特叹了一口气,右手接过枪管,指尖擦过她虎口的茧,左手同样递出自己的配枪。“那狄俄尼现在是你的哑弹了?”
“不。”贝图拉接过,合欢树的阴影爬上她侧脸,“是走火的旧枪。”
“必须说,我不是很赞同这个计划。但你会在狙击点见到我的。”文森特将狙击枪背在身后,“还有,我只接受和活人交换配枪。”
贝图拉推门而入的瞬间,门轴发出锈蚀的呻吟,她觉得有点好笑,但也认同这太符合狄俄尼的行事作风——能跑到十几英里外的酒吧喝威士忌,照样忘了在旁边的杂货店买瓶除锈剂。大厅内光线昏暗,但没能掩盖曾有的生活痕迹,壁纸上的向日葵在霉斑与破损中争先恐后地开放,只是颜色不再那么鲜亮,就像葡萄酒渍慢慢蒸发成暗赭色的污痕。楼梯上站着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很端庄,同时流露出一些不经意的傲慢。那件风衣原本是灰色的,在此刻的光照条件下略微失真。个子不高,瘦削,鬓角带着点点斑白,逆光下看不清眼睛什么颜色。
她端起枪:“举起手,慢慢地向我靠近。”
“如你所见,我就是阿波罗。”
楼梯吱呀作响,人影开始下移,袖口露出半截机械腕表和过窄的手腕——一个女人。
“我应该很惊讶吗?”贝图拉将扳机行程拉到最低。
“贝图拉·麦克白,”嘶哑的女声带着手术刀尖上那一点儿冰凉,“在欢迎你之前,我建议你打开玄关壁灯。”——长靴敲击木材的闷响,“毕竟这把你母亲设计的射手型V15上没有安装含镭瞄具,不适合在暗处作战。”
“希望狄俄尼没把塔克斯对我的背景调查在每个电线杆上都贴一份。”她慢慢靠近楼梯,在第六感的预演中,她看见两人翻滚着撞向楼梯下的储物柜,木屑飞溅。
“我拜读过安娜斯塔西娅女士的著作。”
女人摊开手,一枚黄铜弹壳在她鞋尖前跳跃,贝图拉猛地立在原地,发现几支步枪枪管在栏杆缝隙,碎花瓶与倾倒的摇椅旁静静凝视。耳机中传来文森特低低的鼻息。
“我给你两个选择,年轻人。要么放下武器,让你那位狙击手朋友不要插手,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要么——”
“我当场死在这里?”她的怒气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像颗玻璃弹珠似的,在地上滴溜蹦跳。最可恶的事情终究发生了,人人都觉得能把她耍得团团转。
“要么你就继续庸碌无为地活着。”灰衣女人古井无波地说,“束手束脚,四处碰壁,跟所有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标点的神罗员工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人们会对你说,早一点把自己嫁出去,你觉得呢?”
五分钟之前的她不会想到,现在她能做出的最有力行为就是瞪着眼前自称“阿波罗”的女人,跟个菜鸟一样,两只手被反捆在椅子上。地下室信号太差,她跟文森特只能靠默契行事。贝图拉打定主意,不管是阿波罗,狄俄尼还是哪个无辜坠落凡间的天使,只要敢给她嘴里塞进袜子——哪怕是半丝织的——她就立刻扑过去,狠狠砸断对方几根肋骨。想到这,她抬起下巴,并非无所畏惧,只是不屑露怯。
阿波罗身旁两个拿着步枪的蒙面士兵始终看着她。
“艾德里安和我提起过你,他对你评价很高。”
好极了,贝图拉开始意识到,在这颗星球上的某个角落,狄俄尼的真名是跟廉价威士忌,创可贴和塑料一样稀松平常且过度供应的东西,只不过这个地方完美地将她拒之门外。她慢慢地磨着自己的臼齿。
“事实上,就在他执行任务的前一晚,他提交了一份对你的推荐信,这意味着他认可你能——或许在我死后遥远的未来——成为我们的战友。”阿波罗从桌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夹。“他写那封信用的圆珠笔可能还插在某个神罗员工的颈动脉里。”
阿波罗的声音在她耳道里空转,引发阵阵耳鸣。贝图拉几乎马上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由于用力过猛,连牙龈都渗出铁锈味。她想起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手里那把卡壳的冲锋枪,她的拇指死按在扳机上,金属疲劳的震颤从虎口直窜天灵,世界在过于寂静的喧嚣中飞速退却。这次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她?
"推荐信?我以为他会塞张酒吧赊账单。"
这不是她最好的笑话。应该继续攻击那个经常在大白天醉倒,浪荡而愤世嫉俗,总觉得能对她耍小聪明的男人,如果能再见到他,必须狠狠给他一巴掌。但是……
一切落入沉默。阿波罗端着文件夹,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又一页,这个女人的右手是完美的金属义肢,指尖在打印纸边缘发出锋利的摩擦音。她侧过头去看,神罗的数据,报表,实验项目记录,相关人员口供,密密麻麻,像被烟熏过的马蜂窝,一股脑对她发动进攻。最后几页附录甚至包括了多年前塞西莉亚夫人儿童福利院的领养名单,她意识到有几个孩子的名字跟她的同事一模一样。
“魔咣的本质是星球的生命。据我们所知,神罗不仅开掘魔咣发电,还试图用它进行人体实验,制造一支超级军队。”阿波罗乌黑的眼珠晦暗不明,“上个财年,神罗在生物技术研发的开支增加了三倍。”
“你给我看的材料里没有直接证据。”
“是的,证据,每天你见到的不就是证据吗?麦克白小姐,难道你认为一家电力公司仅仅为了旗下那几款跨界研发的止痛药,就会训练一支特务部队去暗杀商业间谍和知情人士?为什么神罗拥有国家的一切权力,可一谈到社会契约的责任与义务,就能躲在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纛之后?一个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为了面包去杀人是可悲的,但为了升职,得到嘉奖和绩效工资去杀人,就满可以接受,这究竟是为什么?”阿波罗的义肢砸在桌面上,激起一团尘雾,语调在尖锐后带有些许灰心。她沉默了一会,喑哑地说:“是我们这代人没能给你们留下一个更好的世界。”
贝图拉什么也没说,刚才她觉得这里太暗,现在又觉得吸附在满是裂痕的天花板上的那两盏小灯又过于刺眼。她想到神罗,想到满是保密涂抹,被维尔德封存的报告,也想到抽屉里那封家信,她决定换一个开头,将回家探望的日期向前移动。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在某个瞬间,她想,她要走出这扇门,然后永远不再回来。
一切都静了下来,似乎眼前的场景会永远封存在雪景球中,供人从各角度把玩观察。阿波罗腕上的表针指向晚九点,但模糊的教堂钟声响到第七下就没了动静,留下一段古怪的空白。耳机中传来急促的高噪背景音,文森特的呼叫就像来自另一个宇宙,难以解读。
几声脆响,随后玻璃破碎,由于隔着楼板,听着就像罩在一层水里。微声冲锋枪点射门锁的闷响中,木屑簌簌坠落。干净,利落,跟她受到的训练一模一样。
“塔克斯。”她和阿波罗异口同声。
四道激光红线刺穿发霉的空气,其中一束毫不迟疑地移向卫兵眉心,.45英寸子弹,公配消音器。三,二,一,一枚闪光震撼弹跌跌撞撞滚下楼梯,分秒未迟。爆响与强光使整个世界一分为三,其中某个部分填满了非欧几何图形。
“带她走!”
贝图拉昏昏沉沉,第一反应是要去拿手枪,随后一颗打进肩膀的子弹彻底把她拖进高烧带来的热夜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