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请在此处脱离轨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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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不想过正常的生活？”
一年之前，狄俄尼这么问刚分配给他的新人搭档。
当时他只知道她的代号叫“骑士”——没见面之前，他还以为顶着此类称号的老兄身高至少有六英尺半，体重一百九十磅开外，可以单手拎着通用机枪面不改色地站在突入队伍最前边。那天天气如何，他忘记了，只记得八月的盛暑让他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而她的眼睛蓝得像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她反问，“连换若干份晚上九点之前不可能下班的工作，赶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呣，比我想的好一些。”他叼着根香烟，打火机没来得及灌煤油，根本点不着，只是作为心理安慰。
“恐怕我选择了一条背道而驰的路。”她回答。
一年之后，相同的季节与月份，他跟定时闹钟似的对新搭档再次重复这个问题。黑发红眼的年轻人代号未定，正在靶场为射击比赛作准备。狄俄尼说话时，他总是把两侧的耳机都摘下来仔细倾听。
“你不想过正常的生活？”
由于室内禁烟，狄俄尼嘴里只含着一块太妃糖。他用臼齿把糖块咬得咯咯作响，盖过了把九毫米帕拉贝鲁姆手枪弹压进弹匣的咔嚓声。
“我可能没太听清。”文森特说，把自己的射手型V15手枪①放在桌面上，侧过头看狄俄尼，神情专注。
老天，又是这样，狄俄尼想，好像他真是圣瓦伦丁，打算作完告解之后直接把我按进圣水盆里淹死似的。他假装自己兴致盎然，死死地盯着那双红色眼睛，年轻人的视线很快挪开了，先是看着自己的手套，又转向正前方那五个隐藏在人质挡板之后的靶心。
“那我换个说法，考虑过结婚吗？”
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
“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还是没打算？”他继续逼问，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得到的回答最可能是冲着鼻梁的一记直拳，但他很有把握，这个年轻人压根没想过还能躲避他的问题。
沉默被拉伸成一种极为稀薄的物质，犹如黎明时的大湖上笼罩着纱状的水雾，透过雾气，可以隐约地见到树林铁一样的剪影，远处的座座群山，最远处是颤动不已的天际，而年轻人本身则被溶解成某种形式的消极抵抗。狄俄尼看着他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拿起手枪，反反复复地拆装弹匣。
“我不知道。”文森特说。他低着头，嘴角抿得很平。有那么几秒，狄俄尼平白觉得他会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要毫无牵挂。”狄俄尼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右手握着他那把磨掉了枪身钢印的P220手枪，胳膊没有伸直，漫不经心地瞄准。“我的生命中不应该有任何不能在三十秒内舍弃的东西。②一旦目标出现，哪怕我正坐在时速50英里的火车上，也要立马跳下来，连滚带爬，满脸是血地去追捕他。”
他知道文森特在等待那一枪，但他没有扣下扳机。
“因此产生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种状态怎么维持婚姻？你会理所当然地错过每个让爱人和孩子继续留在你户籍关系里的理由。责任，关怀和爱，多美好的东西，但也要在三十秒内全部丢掉，不然永远也赶不上那个总是快你一步的王八蛋。”
“我做得很好，可能有点太好了，不然去迎接你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叫我不要有牵挂的人。他告诉家人，自己是个保险推销员，工作就是满世界飞来飞去。朋友，这套谎话倒是编得不赖，他有一阵子还是挺幸福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挽着自己的太太和女儿，而我直冲着他走过去。”狄俄尼眯起琥珀色的眼睛，“他立马松开手，和所有人不辞而别。第二天，他在旅馆房间里用猎/枪顶住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老天，清洁费还是我付的——这就是没能放弃一切的代价。他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他到底做了什么？”
“出卖商业机密。”狄俄尼说，“再多说下去我要把你一起处理掉了。”
说完，他看也没看，连开三枪，全部命中靶心。他在登记册上草草写下自己的名字，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比赛完来车库，贝图拉在等了。”
狄俄尼背着装有定制款FN 30-11狙击步/枪的携行袋走向吉普车，提前戴上了墨镜。地面热烘烘的，几只蜜蜂绕着花圃里一簇簇开得正艳的普罗旺斯玫瑰振翅不休，吵得他心烦。从后视镜里能看见贝图拉的脸，他毫不怀疑她正忙着把那本跟她形影不离的《亚瑟王之死》塞进手套箱里。
“为了提高武艺，我已经杀了一百位挑战的骑士，还有六十四位骑士被我关在牢房里。③”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先把枪放进去，再钻进座位。“你都多大了还看这种书？”
“你不也挺懂吗？”
“那是因为你老在我旁边看这种少儿读物。”
“大概骑士精神真的要灭绝了。”
“也可以把你拉到博物馆，我准买五块钱门票天天去看你。”
贝图拉拧动钥匙，发动机传出稳定的轰鸣声。文森特拉开她背后的车门，坐进来，给他们两个一人递了一块巧克力。
“Merci.”贝图拉立刻着手去剥巧克力包装，融化的可可液粘在指尖上。“比赛如何？”
“Y'a pas de quoi.”文森特扯着自己的领带，看起来像第一次戴项圈的小猎犬。另外，他确实把领带系歪了。“第二名，还可以。”
“可以说点我听得懂的语言吗，朋友们？”
“圣彼得军工研究所的V15手枪纯粹是和采购方妥协的产物，”贝图拉没搭理他，“甚至比起原型D-15手枪，某些设计参数还有所下降。如果不是比赛规定，用自己的配枪成绩肯定会更好。”
“射手型在稳定性上做了补偿，而且还有自动击针保险和弹匣保险，也不算太糟糕。”文森特说。
“我还以为你只在意你那些老古董，居然也有关心武器制造商新闻的时候。”狄俄尼摇上车窗玻璃，“从积极的方面看，V15至少算最近销售的新枪里最不扯后腿的那个——怎么还不开车？”
“你还没说去哪。”
“洛斯维托里奥（Los Vittorio，虚构地名）,有个前员工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这种事情也要塔克斯去，不能先寄律师函吗？”
“某个大人物想要以儆效尤。”
狄俄尼调低头枕，深深地陷进座位里。他看见文森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贴了几块黑色胶布，他还听见贝图拉把电台从新闻调到了摇滚频道，歌手低沉而哀怨地唱着：“Underneath the bridge, tarp has sprung a leak……”④然后他睡着了，眼皮不断震颤，像在做梦。
天空依然那么明媚，云堆边缘涌现出淡色啤酒似的金黄，浑圆的地平线上铺陈着大片的蔚蓝。但在另一边，乌云耸立，八月的闷雷像葡萄酒边缘那一点泡沫，总是在不经意时溢出来。于是人们说：暴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2 请在此处脱离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