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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当心,碎片锋利 ...

  •   维尔德放过了他们,但不会很久。
      贝图拉开始理解为什么黑色小说的主人公都喜欢隔两页就把自己灌得半死,哪怕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也甘之如饴。她现在也想喝两杯螺丝起子,但时间太早。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还没点起灯来,最后一班电车的铃声消失在七叶树沙沙作响的树影中。月亮仍然只是东侧天空中一个褪色,粗糙,影影绰绰的圆形。
      “我还是不相信狄俄尼就是那个泄密先生。”她把车窗降下来再升上去,反反复复。“为了留在神罗,他都已经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不单单是他的老上级,跟他一起录用的人里有好几个都是他去处理的。卡尔前几天还老说狄俄尼很快就要升官了。”
      他们在等红灯。文森特把胳膊架在方向盘上,食指在嘴唇上轻轻摩挲,他思考的时候喜欢这么做。
      “也许他有更值得为之牺牲的人或事。”
      “就算这样会送命?”
      “总是会存在这种情况的。”他笃定地说,“为了保护某个人,为了实现某种理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在他眼里我们才是不可理解的一方。”
      “古老的理想主义。我只是爱看骑士小说,你才更应该放到博物馆里展览。”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随后在舌尖上尝出有一点不对劲,就像金汤力里加了一甩苦精。文森特侧过头看她,在突然亮起的路灯照耀出的静默中,双目灼灼发亮。
      她问,“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会这么做吗?”
      绿灯亮起,混着干燥灰尘气味的热风在她头发里钻来钻去。公园喷泉上的天使像被明亮而模糊的光芒簇拥着。
      他没有回答,嘴唇紧紧抿起,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前边左转。”她直起身子,“希望我们去得不算太迟。”

      这里不是最漂亮,最虚伪,有最多中产阶级样板间的居民区,而是以先知姿态昭示这座城市将如何死去的地方。假设一场大洪水式的轰炸将整个城区夷为平地,瓦砾堆上生长出的第一个人类据点会和这里一模一样。白纸般的月光下,人们的梦话里充盈着贫穷、痛苦与自我实现的预言。她感觉这里的空气跟糖浆一样粘稠。
      “狄俄尼不是说他住在东面吗?”文森特四下打量,有个乞丐的脑袋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在这场无声的拉锯战中,他最终掏出两张纸钞,遗憾落败。
      “他跟所有人都这么说——除了我。”她拿着笔记本对照路线,“这里是他的安全屋。好吧,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名字,‘狗窝’。”
      公寓楼里的阶梯跨度很大,而且从来没人打扫过。从四楼楼道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几排灰色的矮棚户区,唯一的商店门口点着了一个白炽灯泡,让色调显得不那么绝望。
      她在门上敲了三下,一长两短,没有回答。
      “没人在家。”她从口袋往外掏撬锁器。文森特打开保险,把手枪藏在身后。他身子正对着楼道口,免得有人不请自来。
      像狄俄尼·埃斯珀西托这种非优质单身汉,她对他的住所向来不抱什么念想,但情况比贝图拉想的更复杂一些。她沉默地看着地板上漫过脚踝的碎纸片,捡起一条,A4纸的长度,宽不到两毫米——碎纸机。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赞叹狄俄尼比神罗棋高一着,还是伤心于狄俄尼从来没信任过她。可能两者兼有。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燃的愤怒。她意识到自己在狄俄尼心中永远只是那个跟家人赌气后一走了之的蠢姑娘,一个被耍得团团转的棋子,可以无需告别就抛在脑后。他压根不觉得她能理解他、尊重他,而他为之奋斗的黄金世界里恐怕不会出现她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字母。这种轻蔑藏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伪装成对后来者的关爱,就像巧克力里裹着一颗图钉。他当然知道她吃这一套,她比洄游季的大马哈鱼还容易上钩。
      “贝图拉?”文森特拍拍她的肩膀,“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有一点。”她说。
      跟间谍电影里演的一样,有方法能还原被粉碎的文件,需要的只是耐心——无上限的耐心。她还知道有更聪明的办法,比如紫外光谱分析,水印配对和编码整理,但这些途径毫无疑问都需要神罗的参与。而她在这一秒就打定主意,要在维尔德之前找到狄俄尼,就像她自己说的,为了那种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才有的自尊心。她要证明自己远超过狄俄尼对她的设想。
      她用厨房里的大垃圾袋把纸屑拢在一起,柜台上还放着半瓶百加得,她喝了一口,呛得咳嗽。文森特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你知道狄俄尼有家人吗?”
      “没,他总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文森特抱着一个木盒回来,当她的面打开。照片大雪般飘落在地,她抓住一张,发现是只有十几岁的狄俄尼和几个小孩,另一张上他们都长大了些,文森特递过来的那张照片里,狄俄尼已经穿上了西服。她认出那些孩子跟狄俄尼随身携带的照片上长得一样。
      “看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文森特说,“也许有人利用这一点威胁他。”
      “你从哪找到的?”
      “床底下的暗格。”
      “你不会也有一个吧?”她随口一问,文森特没回话。
      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把三个大袋子用脚踢到门口,把二人的脚印擦去。月光透过生锈的铁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打出一长排小小的菱形格。
      “暗格里有个箱子,密码是你的生日。”文森特倚着窗户持枪戒备,在她背后冷不丁来了一句。
      “什么?”
      “用我自己的生日太容易被猜到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贝图拉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回到住处,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凝视着纸屑堆成的小山。上班前她开了罐碳酸软饮,现在二氧化碳完全跑光了。用电高峰导致电网停摆,空调和风扇集体阵亡,房间里闷热异常,开着窗户也没有一丝风。她把装速溶果味饮料的罐子反扣过来,在杯底上点了几根蜡烛,房间里依然很暗。汗珠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
      文森特正往软木板上贴城区地图,他做得很仔细,四个边角都没有褶皱。贝图拉撑着脸,看他在塔克斯总部和狄俄尼安全屋的位置各按进一枚大头针,再在棉线一头拴上铅笔,另一头绑在大头针上,画了两个圆。他在相交处用红笔画了几个点。他的刘海完全打湿了。
      “通常在有汽车的情况下,人的活动半径可以扩大到五英里。”文森特说,“因此可以确定这两个圆的半径。重叠处更有可能是他经常去的地方。”
      贝图拉凑过去看,文森特标出的点有银行、邮局、一家牙医门诊,还有火灾后重建的圣三一教堂。如果狄俄尼真的是个处心积虑的潜伏者,这些都是绝佳的接头地点。她顺着阿克戎河的流向往东看,一个黑色小三角闯入视线,图例上写得很明白:社会保障设施。她立刻去拿抽屉里的电话黄册,按区索引,在“河岸区”这个子标题底下,“布朗兄弟五金店”旁边就是“塞西莉亚夫人儿童福利院”,仅此一家。
      “这里是个福利院。如果狄俄尼是个孤儿,那他或许更想收养跟他同一出身的孩子。”她用铅笔指着那个小小的黑色三角。“而且管理者也乐于为他遮掩行踪。这里靠近码头,他完全可以等到风声过去后藏在货舱里离港,不需要身份证件。”
      文森特点点头。她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地名,重新回到纸山前。她感觉自己就像头守护财宝的龙,好吧,这也不算错觉。
      “你今晚不打算睡觉了吗?”文森特问。直到五分钟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把领口上的扣子解开一颗。
      “差不多吧。反正明天我值夜班。”她从废纸堆里抓出一把,百无聊赖地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可能是碎纸机终于不堪重负,有一张打印纸并未被彻底粉碎,生产出的纸条有三分之一依然粘连在一起。她看见了大写的B和E,这能是什么呢,颠茄片?她倒是知道狄俄尼总是犯胃病。她接着看下去,然后顿住了。
      她开始疯狂地寻找那些可以辨认且粘连成片的纸条,这种情况往往在碎纸机高强度工作一段时间后才会产生,数量并不多。
      “我们可以轮流拼,你先去睡一会儿……贝图拉?”
      她充耳未闻,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蓝色眼睛中的一点烛光摇摇欲坠。过了几秒钟,她起身,走到炉灶旁拧开燃气开关,把找到的几张纸凑到火焰上,看着它们烧得一点也不剩,变成几片灰白色的余烬。她的指尖被火苗撩了好几下,很疼,但她不在乎。文森特叹了口气,去医药箱里拿纱布和烫伤膏。
      “上边写了什么?”他用棉签涂好药膏,再裹了几圈纱布。她感觉一股热量正从内到外烤着她的指骨。
      “我的资料。”她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确定?”
      “是我自己复印再交给他的,那时候我连塔克斯的门在哪都分不清。有份文件左上角沾了一小块印泥,狄俄尼当时还笑话了我一会儿。还有,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报告,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写了整整三天,里边的每个词到现在我都能背出来。”她突然涌出一股把整栋房子焚为飞灰的冲动,侵入性思维,或许。“他曾经给我展示过,他为自己干掉的每个目标都建立了资料库。唯一的可能是,在我们搭档的一年里,他一直像研究那些过去的刺杀对象那样孜孜不倦地研究我。如果不是杰科布松口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总有一天会比我更熟悉我自己,然后像踢开一块石头那样把我从他的人生中清理出去。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给我安排好了结局,你觉得那能是什么?车祸,意外坠楼,触电……”
      文森特沉默了一会,用两只手压住她的肩膀。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这还只是猜测。”他轻轻地说,“贝尔,看着我,我们首先要找到狄俄尼,好吗?”
      “如果你的资料也在里面,那他就死定了。”她的声音在齿缝中嘶嘶作响,“我会比维尔德更早找到他。”
      “我知道。”他停顿片刻,“谢谢。”
      他们两个各喝了一杯饮料平复心情,补充水分。她因为自己的猜想达到了十二级恼怒,如果这种情绪可以具象化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指使它吞掉整座城市。她躺在地板上,视线透过窗户,看到橘红色的锈月亮旁边裹着一层沉重的月晕,昭告明天依旧是个烈日炎炎的日子。这条气象学常识还是狄俄尼告诉她的。借这个机会,那一丝顽固的怀旧之情紧紧揪着她不放,甚至让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刚才那种神圣的愤怒是否师出有名。
      她真的需要一杯螺丝起子。
      怀着这种良好愿望,半分钟后,她埋在大堆纸屑里睡着了。身边还躺着一个认为自己今晚必然会因咖啡因摄入过多而失眠,但并未得偿所愿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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