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建京府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方明游这样一个小辈行礼。
他姓韦名照,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关中韦氏。打从汉时起韦氏的族中便人才辈出,地位显赫。而这些世代积累下来的名声傲气足以令他在面对如方家这般半路发家的武将庶族时满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更别遑论韦照的女儿还嫁给了当今圣上的三皇子瑞王为妻,平日里就算是遇上了那些眼高于顶的皇亲国戚,对方多少都要在面子上礼让他三分。
可就在韦照肩膀微动,心里预想着方明游会在他双手抬至胸前时便及时将他扶起,好全了大家的体面时,对方却并未如他料想一般行动,反而是迟迟没有动作。
那原本站得笔直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面对着世袭的爵位,最终还是故作恭顺地弯了下去。
“下官建京府尹韦照,拜见祁国公。”
方明游哪里会不明白韦照这仅有的三分恭敬是因着自己那一等公的爵位而存在,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一直到韦照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才好似刚反应过来般的伸手虚扶:“不必多礼。韦大人治下有方,这建京果然是要比灵州热闹许多啊。”
他这话在当下这番场景里出现,落入韦照的耳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话。但韦照好歹入仕多年,什么话能没听过,哪怕心下不悦,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顺:“祁国公谬赞了。”
方明游听着他的回话,忽然笑出了声。
众人望着他的笑容不由地愣了神,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个尚不清晰的念头:
当年的玉面战神,也有这么好看么?
他们记忆里的方明淮是模糊的。毕竟方明淮自去了北境之后,回京次数屈指可数。而在那些仿佛被云雾笼罩的记忆里,总会有一道日光破云而出,落在光洁的盔甲上耀眼刺目,让那宛若战神降世般的飒爽风姿更加清晰明朗。
彼时是正值十七方明淮在拿下北境七城后的第一次回京。他骑在踏雪乌骓之上,身着银色盔甲,披着火红的披风,腰上配着青锋宝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意气风发。
——而现在,那战神的弟弟,仿佛身处在自家院子里一般地,越过面前办案的官员,朝着那渔船的方向迈步。
“我还不知道从河里捞上来的手是个什么模样呢。”
笑话,你在北境那么多年,战场上什么样的尸首能没见过。
韦照悄悄腹诽道,忍不住在心里朝着方明游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旧恭敬道:“祁国公,这怕是不合规矩。”
“这又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方明游的的脚步未停,“我不过就是去看一眼罢了。”
眼见他动作依旧,韦照急忙朝着旁边的捕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捕快会意后便立马上前用刀鞘拦住了方明游的去路。
方明游懒懒的抬眼,上位者的威严让眼前拦路的捕快不寒而栗,跟在方明游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正欲动手,却被方明游抬手制止。
方明游从容转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韦照。对方在他的注视下抢先开口道:
“依据大梁律例,但凡有命案发生,在仵作勘验之前,除负责此案的官员外,旁人皆不可擅自靠近。”
这个“旁人”自然包括了方明游在内。
韦照的脸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他的态度谦逊,任谁也挑不出丝毫的错处来。世家贵族里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在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里都写满了精明,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地里的泥鳅般滑溜。方明游和他站在一起,倒显出了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来。
——放在以前,大家是怎么都不会把“仗势欺人”这个词和“祁国公”这三个字放在一块儿的的。
坐在树上的款冬看到这里,轻轻打了个哈欠。
果然这些当官的之间勾心斗角看着最没劲了,一句话里都要藏着八百个心眼子。
万目攒视下的韦照倒是并不觉得无趣。他担任建京府尹一职已有六年,在这六年里他眼见着祁国公府从花团锦簇到门庭冷落,一切皆因那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
可惜了,若是那方明淮的命再长些,说不定现在的祁国公府还能更进一步。思及至此,心里难免萌生出唏嘘之感。这些没有根基底蕴的武将之家就是这样,有世袭的爵位又能如何?闹来闹去还不是后继无人,再大的家业最后也只能落到方明游这样性格张狂的败家子手上——
等等,败家子?
那些零碎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纷乱的盘旋,韦照想起方明游这三年虽远在灵州,但关于他的一些传闻多少还是飞回了建京,就比如其中流传最广的那句——
祁国公方明游,张狂跋扈,好大喜功,挥霍无度,不持礼节。
能又这样的传言绝非是空穴来风,方明游在天高皇帝远的灵州尚且如此,现下回了建京,难道一时还能学会行事收敛吗?
思及至此,韦照的耳边响起方明游的声音,冷淡平静,仿若流水潺潺:
“你是在拿大梁律例压我吗?”
韦照的身子在他的话里弯得更低了:
“下官惶恐,实在是法不可违。”
方明游眼神玩味的看着他:“行了,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能不知道吗?”
“下官是依法办事,还望祁国公海涵。”
韦照和他身边的几个下属维持着弯腰行礼的动作,似乎方明游不答应他们的腰板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一样。方明游的视线越过了他们看向身后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他们之中有震惊,有愤慨,有不忍。
他脸上肆无忌惮的笑意加深,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抹浓郁而富有生机的绿。那样蓊郁的颜色勾住了他的视线,他微微偏过脸,入目是一片展开的绿。那绿色摇曳肆意,有风拂过它扶疏的枝叶,顺势掠过了少女的青绿的衣角。
那少女的手枕在脑后,正靠着树干轻轻地打着哈欠。二人视线相接时,她没有慌张失措,反而是坐直了身子,朝他悠闲而又自在地挥了挥手。
她的相貌隐于叶影之间看不太真切,一切都宛若梦境般虚幻神迷。
恰逢此时,有两个捕快带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那年轻人几乎是被两个捕快领着一路小跑到方明游跟前的,他的身体还在因刚刚剧烈的运动而大幅地喘息着,好不容易站定,却看到衙门里的那些大人们皆朝着同一个年轻男子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那男子对此却视若无睹,正抬眸望着远处。
身材矮小的小唐仵作被眼前这幅“府尹大人惨遭权势压迫却依旧谦逊有礼不畏强权”的画面吓了后撤了半步,他想起了刚刚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再一看眼前这状况,顿时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跑的太快从而导致眼花产生了错觉,忙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眼前场景未变。
站得最近的吏曹偷偷抬头,朝小唐仵作使了个眼色。但后者到底资历尚浅,并没有立刻解读出上司的意思,于是不由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张了张嘴,脸上满是疑问。
吏曹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他偷偷往这边挪了挪,旋即趁人不备,狠狠地踹了小唐仵作一脚。
“啊——”
上司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毫无准备的小唐仵作跌了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这动静瞬时吸引了方明游的注意,他看着面前这个苍白瘦小的年轻人,好似恍然大悟般地又逐一睃视过行礼的几人,最后将视线停在了韦照的身上:
“瞧我这记性,差点都要把你们几位给忘了。”
话虽如此,但方明游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他再次抬眼望向了那棵樟树,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树干上却早已没有了少女的身影。她如花木间的精怪般悄然出现又凭空消失,只剩下满树的枝叶替她在原地热情的摇曳,好似那里从未有人出现过。
果然还是建京有意思啊。
方明收回了视线,打量起眼前这个苍白瘦小的男子:“你是仵作?”
对方在他的话里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朗声道:
“是大人!小人是新来的仵作,名叫唐远。”
“那正好,你就陪我去一起去到船上看个新鲜。”
唐远闻言有些犹豫,他虽然反应迟钝了些,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懂眼前的剑拔弩张。他可不想自己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建京结果还没打拼出一番事业就先沦落为这些大人物之间斗法的炮灰。就他这小身板,在建京能有个养活自己的工作可太不容易了,更别说现在这个工作还是他上下打点了许久,最后大把大把的银钱砸进去这才令他得以顺利的从堂叔的手上接过了担子。
然而还未等唐远有所表示,方明游便扬声道:“怎么样韦大人,现在还合规矩吗?”
韦照心里被气得不轻,他终于站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眉目张扬的年轻人。对方话里那明晃晃的挑衅,令韦照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
不过他很快就松开了手,脸上又挂上了谦逊温和的笑脸。
“祁国公请便。”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算了,自己和他这样个无知小儿计较什么呢,就他这个样子,祁国公府的未来也差不多能一眼望到头了。
再说了,方明游是祁国公又怎么样,他的女儿还是瑞王妃呢。
韦照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自打韦照女儿嫁入瑞王府后,兄长虽时常叮嘱他低调行事,但出门在外,谁对他不是以礼相待?人一旦被捧得久了,哪怕面上不显,心里也还是难免会洋洋自得。结果现在他被一个年纪跟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张狂小辈凭借着世袭来爵位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他又怎么可能没点情绪?
韦照的本意也只是想挫挫方明游的锐气,大梁律例里虽的确有这条规定,但这么多年里因为种种原因也几乎可以说是形同虚设。要是方明游在他跟前能说点好话,那自己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可令韦照没想到的是,眼前这家伙不仅可以说是油盐不进,甚至一点也不在乎他自己乃至整个祁国公府名声。韦照本想用所谓的规矩将人高高架起,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曾想方明游不仅心安理的接受了这一切,还不介意用自己的名声还他个下马威。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轻狂无状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