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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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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剑刃“嗡嗡”作响,杨安很快就定了心神。他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指,长剑收回背在了身后,弯腰将滚到了脚边的那粒碎石子拣起,捏在两指之间,手腕转动间带动这粒石子在眼前晃了一圈,这上面沾着的泥土带来的湿润感顺势依附在了他的指尖。他打着哈欠,手指轻轻一用力,那粒石子受力在顷刻间便碎裂成了几瓣,争前恐后地跳向了地面。
一粒碎石子。
他抬眸打量着挡在那窗前的绿衣女子。她好似这满院里窸窣作响的绿植幻化而成的精怪般凭空出现,如墨般漆黑的夜色将她的相貌模糊成了笔锋浅淡的寥寥几笔。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从她身后的缝隙里溜出来的那一缕光亮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阴暗分明的界限。
一个......女子?
“这位姑娘,你莫不是走错了地方。”杨安的声音里有化不开的困倦,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沉睡不醒,“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款冬双臂抱胸,轻点着下巴以更加直白简单的姿态将对方的审视给还了回去。她故作不知的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来这儿?”
“我当然是为了来杀人的。”杨安说罢,用力的打了哈欠。
款冬的话里透着笑意:“巧了,我刚好是来救人的。”
先前被收到身后的长剑再次提到了身前,锋利的剑刃携急风破空声而起,如闪电般直指款冬的咽喉。款冬从腰间抽出佩剑迎了上去,两道寒光宛若游蛇般缠绕在了一起,只眨眼的工夫便已过了三招。款冬使的都是狠厉的招式,三招之后便已化被动为主动,逼得杨安不得不提剑招架。半阖着的双眼如今已睁得浑圆,又过了三招之后,他的额上开始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他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
他才不能输给一个女子!
学了武功又能怎么样?只要眼前人是个女子,那就会有其他人眼中的那世俗固有的偏见。女人力气小,只能靠些旁门左道才能占得上风,若是正面交手的话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罢了。
杨安稳了稳心神,试图寻求款冬招式里的破绽。又三招过后,杨安再次变转了剑势,激荡的剑气迎面而来,直逼款冬的面门,看这架势好似就算是拿不下款冬的这条命,也要在她的脸上狠狠地划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杨安本以为她会害怕,会因此而乱了阵脚,毕竟这世间女子总是格外的看重自己的这张脸。他好似找到了眼前人致命的弱点般胜券在握,款冬如他所愿的将身子往右一闪堪堪避开了这一击,可是尚未等到杨安续上这下一步杀招,她却以极快的速度先一步回剑转身,在纷乱的剑影之中,那一抹绿色里闪着的寒光擦着他的剑锋,如游龙般抵在了他的咽喉。
他的剑尖所指之处空无一人。
那冰冷而又锋利的剑刃贴在了他喉咙上,杨安听到耳边的女声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好烂的剑法。”
杨安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晕,一时间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哪怕现在对方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迟迟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他......居然就这么输了?
他从未见过像款冬这般如此飘忽凌厉的招数,每一招每一式都出得又快又稳,让人根本分不清虚实。她看着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为何能有如此造诣?她定是靠着装傻充愣放松对手的警惕,她定是知道并利用了他们对于女子的那三分心软才得以投机取巧赢了自己,若是再三招的话,再有三招的话他一定能打赢这个臭丫头的!
只要再有三招......
贴在他皮肤上的剑刃稍稍紧了紧,在他的喉咙间留下了一条细长的宛若红线般的伤口,疼痛带着恐惧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身上的汗毛倒竖。杨安右手手掌不自觉的一松,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滑落到了地面上,像是这院中的枯叶残花,从枝头被风吹落时带着身不由己的荒凉。
“敢问阁下的武功师从何处?”杨安不服气的开口问道。
他顾忌着款冬手中的剑,在嘴上恭敬的用着尊称,然而在心里却是狠狠的把这打赢自己的臭丫头骂得狗血淋头。杨安不甘心他会输给了一个无名小卒,他的武功,在组织里的三百人中可是能堪堪进入前三十的!在江湖高手榜上的排名更是高达第六十二的。这臭丫头若无名师指点,她又怎能这么轻易的赢了自己?
回应他的是几欲刺穿他耳膜的尖锐呼哨声。原本挂在款冬腰间的竹哨在此刻已被她抵在唇边,连吹出了三声高低高的哨响,在夜色的掩映下,那声音曲折婉转,宛若树梢上传来的雀鸟清啼。
末了,她才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有些茫然道:“啊?你刚刚问我什么?”
"我说,你的武功都是跟谁学的?"杨安的后槽牙咬得在他耳朵里咯吱作响。
款冬再次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只是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平淡得好似这薄凉的夜色:“就这个啊?当然是跟我师父学的了。”
“那么敢问你的师父是?”
杨安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输给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臭丫头生气,还是气这丫头现在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又或者是两者都有吧。
“我师父叫时本草,你知道他吗?”款冬眉眼上扬,模样好奇的说道。
杨安本想摇头,脑袋刚有了动作就感觉到了脖子上的那一抹冰凉,因而他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声音生涩道:“不认识。”
这名字听着就跟个大夫一样。他暗暗腹诽道。
款冬的表情瞬间又耷拉了下去,没好气道:“你都不认识你还问得那么起劲。”
杨安闻言,一时语塞,脸颊涨得通红。谁规定的问了名字就要一定要知道那人是谁的,真是好不讲理的臭丫头,都不知道她爹娘是怎么教的,还好意思说他剑法烂?他的武功能在江湖上排到六十二!第六十二!更何况前面那六十一个人名字里边可没有一个叫什么时本草的。
他陡然气结,终究是把心里话嚷嚷了出来:“你个臭丫头休要猖狂!有本事你现在放了我,跟我再过三招!我保证会在三招之内割掉你这根舌头,顺带着还要划花你这张脸!”
“哇——那我真的好害怕哦。”款冬说着害怕,语气却格外的敷衍,“你当我是傻的吗?我都打赢你了干嘛还要跟你再过三招?我又不是专程过来跟你比武的。”
脖颈处的长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松动分毫,见款冬如此油盐不进,杨安这才发现自己落在这小女子手上凶多吉少,索性生出了要与身后之人同归于尽的念头。他是贪生怕死之徒,昔日里跟着师父习武之时那老头就跟他说过,若他总是在出招时表现得拖泥带水,那恐怕这一辈子都无法于剑术一道上得到精进。
结果现在真让臭老头子说中了,能在江湖高手榜上打到第六十二名,已经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眼下他的生死居然被掌握在了一介无名女流手里,他就算是活下来了,日后传了出去,在江湖上恐怕也会为人耻笑。
手腕翻转间,杨安将毕生所有功力运至掌心,这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他不想死啊。
他踌躇着,右手迟迟没了动作。他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建京,借了廖嬷嬷那个表侄的身份才得以留在了佟家当个小小的护院。他都还没替那个半道上憨厚淳朴的年轻人过上几天安生富贵的日子,他用剑割破那人喉咙时可是在那人的耳边承诺过,会以他的身份替他好好活下去。
果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
杨安屏气凝神,预备着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掌转身击在款冬的心口。只是他还尚未施展动作,一道黑影作大鹏展翅状从围墙上翻跃进了院子里,与那黑影一同落地的,是男子熟悉而又爽朗的招呼声:
“好久不见啊,仲吕。”
杨——仲吕顺着声音望去,待看清来人时他一时泄了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对方打扮上来看应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肩上还挑着个担子,同他打招呼时嘴上露出的那一口白牙在夜色里晃眼得紧。
是南吕啊。
与此同时款冬早就察觉到了他身上杀气的转变,正做好了接招的准备,却不曾想身前之人突然就没了动作。南吕拿着绳索上前,封住了仲吕的几个穴道后将他麻利地捆好。款冬先前可没正儿八经的生擒过什么人,站在旁边用眼睛认真记录着南吕的一切动作后,方才后知后觉的问道:
“为什么他的名字跟你的差不多啊?”
“因为他是个叛徒。”南吕毫不留情地在被捆得跟个粽子一样的仲吕的身上踹了一脚。
款冬恍然大悟般地长“哦”了一声。
就在南吕火速收拾好一切提了人正准备离开之际,款冬却开口叫停了他的动作:“且慢!”
“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南吕好奇的看着她,问道。
“有。”
款冬用剑尖在旁边的树干上如游蛇般飞快地刻下了四四方方的几个小字,随即将那一块刻了字的树皮用剑刃轻松刮落。她用长剑将那块树皮挑起拿在手上,紧接着便交到了南吕的手里。
南吕将那巴掌大的树皮接过,上面被规规整整的刻上了:
陆萬叁仟伍佰贰拾陆两。
“这是在江湖月报第四百二十七期上登出他的赏银。”款冬耐心的解释道,“麻烦帮我回去转告祁国公一声,这样的话我就只欠他二十三万六千四百七十四两,看在我跟他的交情上我抹个零,就当二十三万两好了。”
款冬还不忘语气愉悦地分了句话给嘴里被塞了个布巾模样狼狈的仲吕:“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怎么赏银还有零有整的。”
仲吕碍于嘴巴被堵了个严实,只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以表不愤。然而款冬根本没留意到他这愤恨的眼神,她早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身往孙嬷嬷所在的厢房里走去。
自己的武功果然很强!三十万两又怎样,她只要再多抓上几个悬赏金额高的,这钱迟早能还清!
款冬在心里摩拳擦掌,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味。
她的脚步顿了顿。
不是,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堕落了?居然还能笑着为这些官府做事。
款冬原本高昂的斗志在这刹那间荡然无存。
完了,感觉前途一片灰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