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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PA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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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英国】
秦灏远最喜欢英国的夏天。
宁城的夏总似在火炉里炙烤,居高不下的气温烘的人忍不住的心浮气躁。但是高纬度的夏天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宜人。明明是一个刻板印象里总阴沉多雨,代表色几乎是黑白灰的地方,到了夏日,却满满的都是被无限拉长的天光,高远的蓝天与灿阳,满眼快要盛放不下的碧绿茵茵,还有穿梭于其中的絮语和风。
秦灏远初来英国的前几年暑假都乖乖回国陪家人,这会儿可算是找到了理由留下好好感受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报了游亦航学校的夏校,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黏着对方。
距离秦灏远在冲绳给自己悟了个醍醐灌顶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他心念萌动之初就被秦灏天秦灏然的突然造访打了个乱七八糟,加上后来他自己忙着准备大学的事儿,游亦航的时间又几乎被课业与易岚的事情完全占据,两人见面次数稀少的可怜。他自己慢慢在独处中反复咀嚼与回味那心弦颤颤,本以为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会在时间的拉扯下逐渐变得声势熹微,却总能在下一次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如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一般高高扬起。
他在许许多多个夜深人静时剖白内心,赤诚面对自己,彼时那点如不慎洒上白布的墨水点一般霎时的冲动,竟日复一日的开疆扩土,晕染成漫卷的水墨山水图。那画上的人与物都是如此栩栩如生,在他漫无边际的梦境里反复拓拓描摹,画笔如野马脱缰,最后成形的画作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想象力亦无法承载的样子。
无数个早晨他醒过来,梦中铺陈的画卷历历在目,白日的天光令他目眩,他是多么的不想睁开眼。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如同妄念:游亦航,我想他是我的。
可惜无论独处的夜晚有再多张牙舞爪的痴心妄想,等他真的面对游亦航时,又会瞬间偃旗息鼓,收起所有的獠牙与利爪,变成一副乖巧可人,温驯无害的样子。
他努力的扮演好一个邻家弟弟的角色,懂事又贴心。他看得见游亦航因为学业的辛苦与家事的纷繁而逐渐染上的疲色,那双深邃的眼睛空茫而麻木,能为他留一隅柔软照拂,他已是感激。
哪还敢去奢求更多呢,他不忍心。
如此这般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秦灏远想,毕竟他还是能以最亲密的人的身份伴在他身边,见证他的林林总总,尽自己所能的让他快乐一点,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也好。
比如现时这个剑桥的七月,他们分享同一片艳阳,徜徉同一片草坪,在郊外的田野上骑车去不远的小镇,路过成群的牛羊,在午后的野生庄园里品茶,他和游亦航说着自己夏校心血来潮选修的莎士比亚历史剧和国际政治,谈论着久远时光深处抑或世界格局之外的纷扰,远离了现实的宏大叙事下似乎可以暂时忘却眼前自身的烦忧。
又怎么不算是一种世外桃源呢。
秦灏远如斯避世的快乐在七月底的某个下午戛然而止。
那天是个周末,他没有课,但是游亦航向来没有什么假期可言,于是他便陪着游亦航一起泡图书馆,夏校的课程已近尾声,他面前砖头厚的莎翁名著堆成小山,一边百无聊赖的翻着陈旧的黄页,一边发愁历史剧这门课的结业论文该怎么写。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游亦航在他对面劈里啪啦的打字,他带着一副无框的眼镜,镜片在盛夏的阳光里微微的反一点光,像是康桥下的粼粼水波,秦灏远一不小心就看着出了神。差点就要在这静谧安宁的夏日午后做一个美梦。
突然,游亦航扣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下就给他震清醒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摸摸鼻子,装模做样的垂下眼,目光放到书上,却又忍不住偷一缕余光往对面看。
游亦航翻过手机来看一眼,眼神微微一变,拿了手机站起身,低低的对秦灏远说了声“我出去接个电话”。
秦灏远点头如捣蒜。
游亦航没过两分钟就接完回来,眉头微微皱起,眼角紧绷,依旧是压低着声音对秦灏远道:“疗养院的电话,我得过去一趟。”他一边说一边收起了桌上的东西,“你方便的话替我把电脑拿回寝室吧。”
秦灏远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是岚姨那边吗?我和你一起去。”
游亦航收东西的手一顿,正欲拒绝,秦灏远料事如神的先行打断:“我陪你一起,有个照应。”一边也开始收自己的东西。
游亦航看他一眼,说了声好。
其实过去的一年多里秦灏远跟着去看过几次易岚,毕竟自从他十五岁来英国,寄宿之外的日子没少受过易岚照顾,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看看。但他毕竟自己事儿也忙,易岚的疗养院探视时间也有限,他去的那几次易岚状况都还不错,看见他也都还挺高兴的,也愿意跟他说些话,问问学校辛不辛苦,大学怎么样,习不习惯,和秦灏远记忆里的样子并无太大分别。所以他的感知里,并没有太大的易岚在生病的概念。
但是这日游亦航明显跌入谷底的气压还是让他一下子就感到了揪心,他甚至问要不要让他来开车,游亦航拒绝了。
疗养院驱车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游亦航开的飞快,差不多五十分钟就到了。全程秦灏远也没敢和他说什么。
等他们停好车赶到易岚病房,虽然秦灏远一路给自己做了好多的心理预期,却还是在看到易岚的瞬间结结实实的呆住了。
那不是他记忆里岚姨的样子。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双眼大而空洞,她的嘴唇鲜红,大概是被自己咬出的血,洇出了唇边,看起来是说不出的诡异。她原本美丽的长发已经剪短,被汗水浸湿,有暗红色的血从那下面缓缓地渗出来。
身侧的白墙上,亦有一抹血色的红。
她被几个护士架着,不知是不是被打了镇定剂的缘故,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
看到游亦航和秦灏远出现,那空如深渊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波澜。秦灏远感到没来由的恐惧,他突然觉得此刻的易岚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秦灏远听见身旁游亦航轻轻的叫了一声“妈”。
那双眼睛终于因为这声呼唤回了神。易岚眼珠转动,似乎是看清了面前的人,突然那眼里涌起大片大片的眼泪,如山洪暴发一般喷涌而出。
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浑身卸了力一般往下坠,护士们赶忙将她托起,她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只是在不停的、不停的流泪。
秦灏远一下子心疼的要命,鼻子一酸,忍不住也叫了声“岚姨”,声音也是颤抖的。
易岚被护士架到了床边,游亦航走过去握住她枯瘦如槁木一般的手,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的说:“妈,我来了,你睡一会儿吧。”
易岚低低的“嗯”了一声,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游亦航。
游亦航一下一下的替她理着头发:“妈,我们把伤口处理一下吧,你就睡着,闭上眼睛,让护士们帮你处理。很快的,一点也不疼。”
易岚终于顺从的闭上了眼,护士眼疾手快地替她处理了伤口,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游亦航走出病房,白色的走廊里连阳光都是冷色的,他揉了揉眉心,轻声问跟着出来的杜姐:“这次又是为什么。”
他的语调漠然,比此刻走廊的日光还要冷。
杜姐脸上也没太多表情,只是摇了摇头:“说真心的,我也不知道。今天上午状态还挺不错,中午吃饭也肯吃了几口,我还挺高兴的。吃过饭太太说睡一会儿,我就想着去楼下透透气,结果大概也就过了一刻钟吧,太太就开始闹了。等我赶紧跑上来的时候,太太头已经自己撞破了。”
游亦航“嗯”了一声,只道:“杜姐,辛苦你了。”他转向秦灏远,“我去和医生谈一谈,你……”
秦灏远忙道:“没事亦航哥,你忙你的,我就在这,我……我陪杜姐聊会儿天。”
游亦航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就走了。
杜姐看着游亦航的背影,轻轻的叹了口气:“造孽啊……”
秦灏远看着她,杜姐从当年在宁城的时候就在游家做事,和秦灏远也很熟,他也知道自从易岚生病,杜姐也几乎是一刻不离左右的照顾着。
秦灏远出声安慰她:“杜姐,您也辛苦了。”
杜姐摇摇头:“我在这里陪着太太,事情都有护士和护工做,我也就是陪太太说说话,有什么辛苦的,无非是给太太一个慰藉。只是看着太太这个样子,我心里也难受……”
秦灏远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岚姨……总这样吗?”
杜姐看他一眼,轻轻道:“也不是总这样,好的时候也跟正常人一样,也能和我说话,太太最高兴的时候就说起小航,她现在也就只记挂小航。他学校里忙,不能常来,太太也很理解。她清醒的时候对自己的病知道的很清楚,总说自己没什么盼头了——唯一还不想死的原因就是小航,她想看着小航成家立业,过的快快乐乐幸幸福福的,狠狠的打他老子的脸。”她叹口气,“小远呐,游先生的事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秦灏远点点头,后来游亦航都告诉过他,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戏码,游展鸿出国没多久就出轨,离了婚,娶了新的妻子,还生了个孩子,夫妻的共同财产也早被他耍手段暗度陈仓,除了伦敦郊区的房子,什么也没给易岚留下。游亦航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涉及什么监护权的问题,不过游展鸿一向以游亦航的优秀为荣,考虑到游亦航还未工作,他自作“大度”的负担了易岚看病的所有费用,另外每个月都会打一笔钱给游亦航作为他们母子俩的生活费。
杜姐说起游展鸿就恨得牙痒痒:“游先生不做人呐……太太跟了他那么久,他是一点情分都不讲,要不是因为小航,我看他连太太都不想管。不过太太这些年慢慢的也看开了,她说反正未来游先生的东西还是都要留给小航的,虽然还有个小的,但谁知道那小的未来什么样儿,还是个女孩儿。”
秦灏远本能的反驳:“女孩儿怎么了?”
杜姐看他一眼:“女孩儿将来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呀,而且这边不是要跟人家姓?大了连游这个姓都保不住哦。游家传到这一代就剩了小航一个了,游先生那么在意这个的,还能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
秦灏远被这套封建糟粕的思想气笑了:“这是家里有什么王位要继承吗?”
杜姐只当他小孩子胡言乱语,也不理他,自顾自的说:“反正太太也想明白了,游先生要不要她没关系,他必不可能不管不顾小航,她也就没什么其他好在意的了。小航赢了,太太就赢了。”
什么赢不赢的,秦灏远实在是听不下去,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游亦航从走廊另一端过来,脸色很难看,他思绪跑偏,关切的叫了声“亦航哥”。
游亦航看起来比那走廊的墙色还要苍白,他走过秦灏远身边,脚步不停,只轻轻的在他肩上拍一下:“你们聊,我去楼道坐会儿。”
秦灏远哪可能放他自己去,便道:“我也去。”
游亦航似是没听见一般,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的走过去推开了楼道的门。
秦灏远赶忙回头跟杜姐道个别,也跟着冲了过去。
游亦航去的是室外的楼梯,大楼的西侧,此刻太阳逐渐往西边走,正好洋洋洒洒的把金光铺了一地。
游亦航坐在几级高的台阶上,双臂在腿上支起来,头深深的埋了进去。
秦灏远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被阳光照射成温柔的亚麻色,突然间没来由的心疼的一塌糊涂。
他不知为何不敢过去。
过去十余年的游亦航,是那个永远可以保护他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他处理好的,冷静而温柔的哥哥,曾经他的一句话就能让秦灏远莫名的心安。近一年多来,秦灏远见到了他温柔表色也难以掩盖住的疲倦与迷茫,但是他依然是坚定而淡然的,对秦灏远说“这点事我自己总还是承担的起”。
他没见过游亦航不加掩饰的脆弱,就像此刻这样。
游亦航没有抬起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秦灏远看的真切他微微颤动的肩头。他的心似乎也在跟着一起颤抖。
秦灏远开口,声音很轻很轻:“亦航哥……”他叫了一声却没了下文,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生说,她现在不仅仅是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游亦航开了口,声线亦是颤抖的,“她现在是Psychotic depression.”
秦灏远也许不懂医学术语,但是他懂psychotic的意思,他感到喉咙一阵阵的发干:“Psychotic……”
“会更加有……自我伤害、自杀的风险。”游亦航的声音闷着,像是把这午后正好的阳光都放进冰水里沥一遍,听的人忍不住打寒颤。
理论上,人在童年的记忆应该都不太真切,但是秦灏远几乎一直都能清晰的回忆起当年那个黑暗孤冷的山中夜晚,他记得游亦航背起了他,记得他紧紧的搂住了游亦航的肩膀,对方的体温渡过来,他慢慢的没有觉得那么冷了。
此时此刻,秦灏远疯了似的不受控制的想起那个夜晚,记忆深处那久违的,甚至虚幻到他都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曾真的亲身经历过一遍的寒意再一次的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循着记忆,被一股本能驱动着抬腿跨上了台阶。
一步,一步,他朝着眼前的那个人走去。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宁城城郊寒风冬夜的野山坡与英伦灿烂夏日的楼梯在他的眼前重合,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他的眼里还是只余一人。
秦灏远走到游亦航的面前,蹲下身,他伸出手,覆上那人的面颊,轻轻的将他的头从肘间抬起来。
触到游亦航皮肤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冷的吓人,冰的对方也微微一震。
秦灏远没有撤手,他看清了游亦航的满面泪痕,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痛苦,冰冷的、遥不可及的、孤独的,如同那晚山间的月亮。
他手颤颤去抚那泪痕,心慌又心疼,说不出半句安慰,只能喃喃叫“亦航哥”。
游亦航一腔来不及掩藏的脆弱突然曝晒在阳光下,难耐的闭上了眼。
一串泪珠顺着他的眼尾滚落,爬过他的脸颊,悬在他的嘴角。
秦灏远看着游亦航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轻颤,他久困深山,又冷又怕,但是有人寻得了他,将他如落水的小兽那样打捞起,他在漫山的寒风中觅得了久违的温暖。
他只想攫住那温暖。
于是他轻轻的吻上了那双眼睛。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是咸而苦的,却又那样令人着迷。他唇间呢喃着“亦航哥,别哭。”
他能感受到游亦航瞬间浑身的僵硬,但他没有被推开。
于是他放任着自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循着那泪痕一路往下,直到吻上了那泪珠最后停留的地方。
嘴唇温热的触感传来,秦灏远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游亦航。”
他从未叫过的连名带姓的他的名字。
可惜那触感就停留了短暂的半秒,短暂到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便已经被重重地推开。他的背撞在一旁凹凸不平的砖墙上,火辣辣的疼。
眼前的野山坡与孤冷月都消失了,只剩下异国盛夏的艳阳天,绚烂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