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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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易逝，转睫弥年，百里曜再一次清洗鬼烛台的烛堂时，赫然发觉，距自己上一次打扫此处，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间他并未只留在清州，仍是带着一猫一马四处游历，摘檄文剿土匪，做的事没变，但时间总能冲淡那些斑驳的痕迹，他每次回鬼烛台的时候，心境总会轻松一些。
然而鬼烛台这几年间的变化却有些叫他放心不下，每年他回去时，总会见到许多陌生面孔，穿着掌灯人的服饰。可掌灯人的选拔非常严格，一位点烛人一年收不了几个弟子，弟子间能当上正式掌灯人的也是少之又少，如今的数量实在是有些异常了。而且，也许是闯荡得久了，百里曜敏锐地从那些人身上嗅到些江湖气息。
天权倾眼来找过他，说是传师父的话，叫他不必担心，他自有安排，然后有意无意地提起某位前点烛人欠了他几笔债的事。百里曜心里对师父是又感激又无奈，问清楚了债款，一阵沉默后，下山去把百里瑕去年生日送他的玉佩典当了，才替师父还上债。
欠债的本人在遥依山过得倒是舒坦，这伙“土匪”的储备实在充足，三年来与熤华山时战时停，虽不曾重创过对方几次，地却是一处未丢，山上的战时氛围虽有些紧张，生产却仍井然有序，粮草兵马不曾困乏。那位楚少当家是个优秀的指挥，把每一次攻防战的损失控制在最小，很懂得避其锋芒，养精蓄锐。反观熤华华山那边，倒是尽显“土匪本色”了。每年只有百里二少回安州的两个月会收敛些，其余时间皆在横征暴敛，强取豪夺，肆无忌惮地勾结官府，招兵买马……他上山之后基本没做过什么大事，时机就自然地生长，成熟着了。
“最近的攻势又变猛了。”楚明修甩掉刀上的血，与身旁的白旭旸说道，“麻烦白先生亲征了，剩下的由久安接手，我护送先生返程。”
白旭旸擦着刀，不置可否，只问：“你妹妹三月未回过山上了，你不心疼）”
“她哪里需要我心疼）”楚明修无奈道，“我若是说心疼她，她能隔应得半年不回来。何况能替母亲分忧，她自然是乐意的。”
自己亲妹妹征战数月都不心疼，他一个连老师都算不上的前点烛人，只守了两天城，便要由少当家亲自护送回去……白旭旸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和他走了。
不过是惦记他那点手段，以及他那徒弟而已，各取所需，倒也没什么好批驳的。
＊＊＊
七月份的时候，有士兵来报，在遥依山的山脚下捉到个奇怪的男人，怕是密探之类，已经关起来了，请示楚少当家该如何处置。
楚明修问那人是个什么奇怪法，士兵思索了半天，竟答不太上来，只说长得俊美、却眼神空洞，胡言乱语，像疯子又不像疯子……他考虑了一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提出要亲自去见见那人。
那确实是个俊美的男人，若不是眼角的细纹，看着就像个二十多岁的公子。他被五花大绑着关在一间柴房里，白衣染了灰，气质却仍旧出尘，但那眼神……楚明修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屏退了其他人，独自进了柴房，关上门。
柴房内并不暗，楚明修能看到男人的目光从自己进房之始，就一直紧紧追随着他，好像认识他似的，楚明修被那样的目光盯着，竟也萌生出认识对方的想法。
然后那人开口，这么叫了他：“忘忧……？”
楚明修顿时浑身一震，不可抑制地往前逼近了两步——“忘忧”是他父亲楚司乐的字！这人为什么对着自己喊父亲的字？！
“忘忧……真的是你吗忘忧……？”男人也因他的反应而激动起来，被绑在椅背上的身体不断试图前倾，正如那士兵所说，像个疯子，可吐词又清晰得不像疯子，“你来见我了吗？你是来原谅我的吗？忘忧……你与我说句话啊，忘忧……！”
楚明修从那些只言片语中隐约发觉到了男人与自己父亲的关系，呼吸急促起来，上前用颤抖的手指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将计就计质问道：“你是谁？与我……是什么关系？你对我干什么了？！”
一连串又凶又急的质问并没有吓到男人，反而让他慢慢冷静下来，空洞的眼神恍惚了，像是陷进了什么幻觉之中。
“是了，忘忧还不知道我是谁呢……”男人看着楚明修，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喃喃地解释道，“我是熤华山的明玑夫人的丈夫，梅珏。忘忧只知道我字琮璟呢……我对不起他，我从头到尾都对不起他啊……”
梅珏、梅琮璟……楚明修拼命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两个名字：百里世璇的丈夫确实姓梅，只不过极少露面，流传在外的消息极少；而琮璟、琮璟则是……
是八年前，父亲提到过的他那位“新知己”的字！楚明修好像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泛出了凉意。
“当年，我在墨城遇到忘忧你，你就请我喝茶，我问你为什么，你笑着只说，因为我合了你的眼缘……”男人对楚明修的反应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只是根呆板无趣的木头，老是答不上来你的问题，你却管我叫知己，总是约我去喝茶喝酒，谈天说地。你真是个好人啊，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楚明修听着他的话，脑海中就浮现出父亲那副爽朗不羁、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想起小时候问母亲为什么选择了父亲，母亲摸着他的脑袋，笑着答道：“因为你爹他，实在是很好的人啊……”
“可我太蠢、太没用了，我竟然害了你这么好的人啊！”男人说着说着，语气忽又激动起来，空洞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我天天去见你，都不知道遮掩一下，明玑她怎么能发觉不了？她派了那个孩子，如晦，来监视我……那个好孩子也被我害了啊！忘忧，他与你的儿子玩得好，却要因为我找不了他；每次回去复命，他实话实说，明玑不能将怒撒我身上，就虐待那个孩子……我的儿子、无陌也折磨他……我以前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只顾自己玩乐，把所有人都害了啊……！”
楚明修松开了拽着他衣领的手，瞳孔剧颤，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后来啊，明玑实在无法忍受了，不惜和遥依山闹僵，也要除掉你们父子俩。她效仿我的笔迹将你约去一处山洞，然后派那孩子去杀你……”楚明修的呼吸停滞了，而男人的眼水夺眶而出，“那个好孩子，如晦是个好孩子啊……他身上有焚心之毒，从来不敢违背明玑的命令，却知恩图报，不愿杀你，要放你走……尚且十五岁的少年都比我能干，我这个软弱的废物，却只能被明玑绑过来，看着她打晕那孩子，将小刀钉进他手掌里，再用血刃捅穿你的心脏、砍下你的头颅……”
“忘忧，我怎么能对得起你啊！你给我带来这么多欢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你去死……忘忧啊……”
探寻已久的真相就这么偶然，仓惶地被揭露开，毫无准备的楚明修被打了个措不及防，几乎要忘了如何呼吸……“如晦”，这个从他生命中消失了近三年的字，终于又大张旗鼓地浮现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酵着，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他的目光还落在梅珏身上，视线却无法聚焦，看不清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只能听到他声不成调的呜咽，这会儿，他终于像了个有灵魂的活人。他瘦弱的躯体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猛地一挣，透人带椅向前扑倒在楚明修脚边，几近哀求地问他：
“忘忧……是我害了你，我不求你宽恕我，我只求你允我问一句——你愿意原谅我吗？”
楚明修受不了那样悲戚的语气，又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他想起三年前，也有人这么悲戚地问他：“你无意原谅我，是吗？”
他喘不过气，像是天要塌了，或是自己要碎了，周遭的一切都昏暗、沉重得叫他难以忍受，若是再寻不着一缕光，他就好像要像地上的男人一样疯掉。
他的嘴唇哆嗦着，颤声挤出了一句：“我除了自己，如今、谁都能原谅……”紧接着便夺门而出。
梅珏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中的恍惚渐渐消退了，忽然释然地笑叹了一声：
“忘忧……你的儿子，和你真像啊……”
语毕，他便带着那笑意，咬断了自己的舌尖，好像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般洒脱。
楚明修出了门就翻身上马，在奔出去之前，耗尽了仅存的所有理智，才给随从留下了一句交代：“今后所有军务，暂由白先生代理。”没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就策马飞驰而去。
去哪里找他？该怎么找他？楚明修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若是再停留下去，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他发疯似的想见那人一面，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在离开那人的情况下，还活了三年，如今见不到他的每一息都能叫他死上一回。
他用颤抖的手指从袖袋中取出那两枚核桃壳，紧紧攥在手心里，贴在心口上，好似这样就能被指引到那人身边——
他的如晦，他的掌灯人，受了滴水之恩，就要舍命相报的、护了他两辈子的——那支烛火。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