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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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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英国公太夫人说:“人活一世,有几个能作米寿的?”
只是同时,她叹口气,也说:“只是我听底下人来回话,说你是为了你母亲的事情,才来寻我的,不为别的,即便只是顾念你一番孝心,也得见你一见。”
英国公太夫人问九九:“你来找我做什么?”
席间宾客神色各异——别说是客人们,就算是主家英国公府的人,这会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英国公夫人是今天的主角,她都发了话,又好像是有理有据的,别人又能说什么?
也只能且走且看了。
九九虽不知道英国公太夫人为什么要自己作出第一次来的样子,但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一板一眼地重又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九九说:“我虽然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有一些残留的记忆,我觉得,嫂嫂说得不太像是真的,我阿娘不是那种人。”
九九说:“我阿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但她再不起眼,也是我的阿娘,我是她的女儿,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下既然知道了,怎么能置若罔闻呢?”
九九说:“记得我阿娘的人很少,我无从下手,就只好先从庄太夫人这儿着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了。”
满堂默然。
宾客们都已经意会到了这小娘子是谁,故事中的其余人物又分别是谁,当下心照不宣地交换着视线,偶尔将目光投注到故事中的人脸上。
纪氏夫人只觉得两颊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强撑着没有变色,站起身来,柔声道:“九九,你这是做什么?”
她都奇怪自己怎么能忍得下去,没有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来:“今天可是太夫人过寿的大好日子,你不能在这儿胡闹。”
户部的庄尚书,也就是庄太夫人和宫里太妃的弟弟喘着气站起来,脸色铁青,神情怫然:“樊小娘子!”
他叫九九,皮笑肉不笑道:“你那位生母只是万家的一个妾侍,且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卖走了,她生死如何,怎么还会跟我姐姐扯上关系?逝者已矣,再把已经故去的人拉出来,怎么都不是那么回事吧?”
又冷笑道:“更别说那所谓的‘侍妾’身份也早就做不得准了,一女嫁二夫,之后还能厚着脸皮再回来找上一家?再不要脸,也没有这么做事的!”
庄夫人坐在丈夫旁边,听得有些为难,劈竹子总怕带到笋。
毕竟丈夫口里贬斥的那个女人,不仅仅是樊九九的生母,也是万相公的生母。
她不动声色地侧一下头,瞟一眼万相公,却见他神色淡淡,既没有起身言语的意思,也没有因为庄尚书的话而流露出被羞辱了的神色。
他定定地注视着九九,不知在想什么。
九九没有来得及言语,英国公太夫人却先一步开口了。
她人虽老,但气势犹在,神情凛冽,双目如电:“这是英国公府,樊小娘子是我的客人,她是走是留,要说什么,做什么,只怕还轮不到外人来议论吧?”
说完,她语气转缓,温和一笑:“当然,英国公府也没有要强迫贵客的意思,如果觉得在这儿待不下去,也可以离席——庄尚书,我说的是你,需要我找人送贤伉俪离开吗?”
庄尚书冷笑了一声,说:“太夫人玩笑了,越是这个时候,我只怕越不能走吧。”
“正合我意。”
英国公太夫人轻轻说:“樊小娘子为了生母来此,是一番孝心,我也有女儿,也做过母亲,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总不能拒她于千里之外。”
只是同时她也说:“针砭已故之人,到底不像话,好在今日庄太夫人的胞弟庄尚书在,庄太夫人的嗣子万相公也在,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儿,老身口中若有不实之语,二位尽可以当场戳破,以免玷污了逝者的清名。”
庄尚书合上眼,额头上青筋因愠怒而剧烈地跳跃着。
万相公神色寡淡,默然不语。
年轻一点的客人们兴奋又稍显不安地躁动着,年长一些的客人们神色微妙,目光在几位当事人身上逡巡着。
九九反倒是最坦然的那一个。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英国公太夫人,就像是一个贫者在注视一座宝山。
英国公太夫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追忆之色来,徐徐开口:“樊小娘子,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的母亲并不是纪氏夫人口中为了富贵而勾引老爷、设法怀胎的轻狂女子。最开始,她是庄家的侍女,后来被长宁大长公主选中,送去了万家。”
说完之后,英国公太夫人彬彬有礼地询问庄尚书:“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
九九从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称呼:“长宁大长公主?”
“哦,你不知道那位殿下。”
英国公太夫人莞尔一笑,神色古怪,动作上却很尊敬地抬起手来,做了个叉手的礼节:“长宁大长公主,就是宫里太妃、庄太夫人,乃至于庄尚书的母亲,她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明白过来。
几瞬之后。
九九不明白了:“为什么长宁大长公主会把我阿娘送到万家去?”
与此同时,她又觉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了。
英国公太夫人又是一笑,同时平铺直叙地告诉她:“因为庄太夫人不能生育,而万家不能接受独子绝嗣,两家协商之后,长宁大长公主就从自家选了一个年幼的婢女送去万家——从一开始,她就是用来替庄太夫人生孩子的。”
说完,她彬彬有礼地问庄尚书:“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默然几瞬,又一次应了声:“嗯。”
九九明白过来。
但是与此同时,九九又觉得很迷糊:“庄太夫人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哎……”
她终于觉察出了之前的不对劲在哪儿:“万家,万家之前好像也并非名门?大长公主为什么会把女儿嫁去万家呢?”
英国公太夫人笑着告诉她:“因为在那之前,庄太夫人出了一桩丑事,她跟有妇之夫偷情,珠胎暗结,又设计在奸夫妻室临盆在即的时候将这消息告诉对方,使得对方惊怒之下血崩,一尸两命……”
“那之后,奸夫妻室的母家请了几个戏班子,在女婿家门前和长宁大长公主府的门外搭台唱戏,唱得就是奸夫□□勾搭成奸,珠胎暗结,害人性命的故事。”
“庄太夫人声名狼藉,不得不将腹中孽种堕掉,等待舆论平复,两年之后,才经长宁大长公主安排,匆匆嫁给了一个新科进士……”
英国公太夫人看向庄尚书,彬彬有礼地问:“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张口欲言,又觉羞惭狼狈,嘴唇动了动,最后含糊地“唔”了一声,便低下头。
九九听到这里,心里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为什么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说,英国公太夫人是最了解庄太夫人,同时也是最愿意告诉她庄太夫人过往的人。
为什么英国公太夫人会让她在今天过来,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些隐藏在过往当中的龌龊掀开。
九九看着英国公太夫人脸上的笑,那种微弱的,含着恨的笑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
她小声地叫了句:“太夫人,那位难产亡故了的太太……”
英国公太夫人转过脸来看她,四目相对,叫九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她倏然间老泪纵横。
英国公太夫人一字字地告诉她:“那是我的女儿,她叫宪娘,她是我唯一的孩子,那年,她才十九岁。”
“你问我庄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她是个鲜廉寡耻的贱女人,她跟我那个人模狗样、惺惺作态的女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种!”
英国公太夫人说完,又转目去看庄尚书,彬彬有礼道:“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以手掩面,低头不语。
英国公太夫人见状,脸上却也没有多少快意。
她只觉得落寞:“当年,我不肯安葬宪娘,将她和孩子带回英国公府,把官司打到了圣驾面前,最后又如何呢?”
“先帝白龙鱼服,亲自到英国公府来劝我,说已经杖杀了去传话的那个侍女,也杖责了我那女婿三十,免去了他的官职,又说长宁大长公主和贵妃苦苦哀求。”
“她们一位是先帝的姑母,另一位是先帝的宠妃,庄太夫人既是先帝的表妹,又是他的姨妹,总不能真的要她的性命……”
“可我的女儿呢?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就该死吗?”
“我听说她受惊早产,匆忙过去,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她在惨叫,她拉着我的手,鬓发都被冷汗打湿了,说娘,痛啊,我痛!”
“可笑啊,我女儿死了,太妃居然央求先帝,让她的妹妹顺理成章地嫁过去做续弦,真亏她说得出来!”
英国公太夫人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来。
最后,她忽的又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道:“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的神色已经从最初的愤慨变成了现下的无力,他捂着脸,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够了,真的应该够了,太夫人……”
庄尚书声气虚弱,说:“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何必再翻出来呢,这有意思吗?”
他疲惫地抬起头来,又说:“当年的事情,就算是我姐姐对不住裴娘子,可她那时候的确没有要害死裴娘子的意思,她就是一时气不过,谁能想得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英国公太夫人面露讶然,抬手一指他,问:“她脱裤子跟我女婿睡觉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娶妻了吗?”
庄夫人听不下去了,神色难堪,胸口起伏着,匆忙离席。
庄尚书也想走,但是却没法走:“太夫人,您是长辈,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把话说成这样,未免太失身份了吧?”
他神色痛苦地站起身来,迟疑几瞬,终于又无力地坐了下去:“再则,咱们就事论事,当年事发之后,先帝居中协调,您摆台唱戏,让两家在东都城里颜面扫地,这事儿我们认了,又一定不许我姐姐嫁过去做续弦,还要她打掉孩子,这我们也认了,怎么着也该差不多了吧?”
庄尚书抬手一指九九,说:“我姐姐当年是有错,但她也算是受足惩处了。”
“庄家是先帝的母家,我母亲是皇朝的公主,我姐姐这样显赫的出身,最后屈就了一个小小进士,又因为堕胎,再也没能做母亲,这一切一切,难道还不够偿还裴娘子吗?”
英国公太夫人含恨道:“不够!”
庄尚书脸色发寒,冷笑一声:“那依太夫人的意思,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
英国公太夫人厉声道:“要那对狗男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才够!”
庄尚书见英国公太夫人软硬不吃,神色也冷厉了起来:“太夫人,您是长辈,所以我豁出脸面去不要,跟您说了这么久的话,只是您再这么攀扯下去,可就是胡搅蛮缠了。”
他说:“就算是寻常人家,遇上这种事情,到衙门里去打官司,也不可能判处那对男女死刑的!”
英国公太夫人盯着他,眼睛里有一团火光在闪烁:“如果他们是故意要害死我的女儿呢?如果宪娘的难产,其实是他们设计为之呢?”
庄尚书脸色顿变,骇然道:“太夫人,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英国公太夫人微微一笑,说:“我有证据。”
庄尚书嗤之以鼻,神色轻蔑:“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能有什么证据?”
英国公太夫人盯着他,那目光坚实有力,像是在用锤头钉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我有庄氏亲笔写下的认罪书,她自己供述,与奸夫合谋在我女儿的催产汤药里做了手脚,害死了宪娘!”
庄尚书勃然变色:“简直是胡言乱语,这怎么可能?!”
英国公太夫人唇边流泻出一点笑意来,像是猎手在戏弄即将落网的猎物:“庄尚书,如果我真的能拿出来,你怎么办?”
庄尚书听得冷汗涔涔,惊骇不已,只是又觉得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当年之事,是由先帝居中调解,最终结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去讯问过庄太夫人,英国公太夫人怎么可能有庄太夫人亲笔写下的认罪书?
庄尚书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英国公太夫人见状,遂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份文书。
她抽了一张,叫侍女拿去给庄尚书看:“总不能连自己亲姐姐的笔迹都认不出来吧?”
侍女送了过去。
庄尚书惊疑不定地接到手里,看了一眼,脊梁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那一页纸虚弱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英国公太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徐徐道:“为什么不可能?这就是庄家女儿一贯的作风,她亲口承认,那种药是她的姐姐、宫里的太妃给她的,至于太妃娘娘是从哪儿得来的,又曾经在哪里用过,这就不得而知了。”
庄尚书起初只是惊愕,听到此处,却如同一股阴风直直地钻到了骨头里!
庄太夫人已经死了,但太妃可还活着!
他霍然起身,森森道:“太夫人,你说这话,真是其心可诛!”
英国公太夫人神色平和地抚摸着手里的几张供状:“庄尚书自己不也看过了吗,这的确是庄太夫人亲笔写下的呀。”
又笑道:“至于太妃如何——难道太妃不是庄太夫人的姐姐?”
庄尚书又气又急,无言以对。
英国公太夫人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也觉得累了,顺势往椅背上一靠,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堂中最年轻的那位客人,向前伸出手去,叫了声:“九九。”
九九迟疑着把手递了过去。
英国公太夫人先问她:“吃过中午饭了没有?”
九九就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吃了早饭,还没有吃午饭。”
英国公太夫人就给她示意自己下边的那个位置,说:“待会儿坐在这儿吃,多吃点,吃得饱饱的。”
九九应了一声,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还带了只小猫!”
英国公太夫人听得一怔,很快笑了起来。
她以一种堪称为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九九,说:“没事儿,让你的小猫也一起吃。”
九九有点赧然,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小小的、做工稍显粗糙的玉桃来,捧在掌心里,犹豫着说:“太夫人,我有给你准备礼物的。”
“这是我自己找工具做的,只是太小了,也不太漂亮,我没有很大的玉料可以用……”
英国公太夫人看得怔住。
魏王在旁,看见她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她将那枚小小的玉桃接过来,攥在手里:“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而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柔情地摩挲着,几瞬之后,递给九九:“这是我当年出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的,后来宪娘出嫁,我给了她,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我手里。”
英国公太夫人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九九赶忙说:“这么好的玉佩,我怎么会嫌弃呢!”
英国公太夫人笑了笑,替她将那枚玉佩挂到脖子上,九九配合地低下了头。
英国公太夫人端详了那块玉佩几眼,而后用自己苍老无温的手掌握着九九稍显稚嫩的手,神色慈和:“你母亲是个可怜人。正因为我知道庄太夫人的秉性,所以我才更知道她是个可怜人。”
她说:“不要相信你嫂嫂说的话,你要相信自己的心。”
九九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英国公太夫人将自己手里的那几页文书交给她:“拿去给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吧,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但皇后作为国母,正位中宫,或许可以凭借它清除妖孽,正一正六宫风气。”
九九应了声:“好。”
目光四下里转了转,寻到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之后,走过去将那几页文书递交给她。
世子夫人向她微微颔首,同时又向英国公太夫人道:“太夫人,我会亲手将它们呈送给皇后娘娘的。”
庄尚书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才好了,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荒唐,真是荒唐透顶,这是欲加之罪!”
他看向英国公太夫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两家不是已经修好了吗?贵府的郎君还娶了庄家的女儿……”
英国公太夫人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畅快,也很讽刺。
笑完之后,她脸上的笑纹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英国公太夫人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丢下满堂宾客,转身走了。
众皆默然。
英国公夫妇倒是在旁,可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已经伛偻的背影,下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不知怎么,忽然间流下眼泪来。
她心里边有了某种了悟。
太夫人要去寻她的女儿宪娘了。
不过,对她来说,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九九想到这里,由衷地舒一口气,擦擦眼泪,到英国公太夫人给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地问:“哪位人是主人家?”
九九说:“我这里好像缺了一副碗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