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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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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另一端,嘈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震耳欲聋的沉默。
足足五秒之后,听筒那头才哆哆嗦嗦地传来声音。
许非遥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只听得到梁觉的回答——
“不行。他不能喝酒。”
“睡衣派对?没有他办不了?”
“是和我在一起。”
“什么时候回来?这不关你的事。”
随着梁觉一句句的答复,听筒那头的声音持续减弱,直至陷入彻底的死寂。
电话却始终没挂断,许非遥合理怀疑,对方恐怕是被吓懵忘记了。
“还有事?”梁觉冷硬地撂下一句,“没有就挂了。”
说完,梁觉神色如常地摁了挂断,干净利落犹如铡刀落地。
抬起头,才发现许非遥一直静静地盯着他。
他胳膊肘枕于桌上,双手指尖相触,时不时地托着下巴,脑袋稍稍歪向一边,脸上挂着极为恬淡的微笑,一双暖栗色的眸子被夜色衬得深邃,亮晶晶地闪光,像是在说话。
梁觉心里一沉。
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大吼大叫,但这就是许非遥让他知道,他做错事的表情。
肌肉记忆告诉他,他大概可能好像也许,要挨训了。
梁觉喉结微动,倔强地扬起下巴,以掩饰心虚:“怎么?”
许非遥吁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动了动,向前一倾,这是他为了拉进和谈话者心理距离的一个惯用手段。
“梁总,”他语重心长地开口,“你以后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语气可以稍微温和那么……一丢丢的。”
许非遥伸出两根指头,挨得极近,仿佛梁觉和一个正常社会化成年人的距离,真的就只差这么一丢丢。
“毕竟今天是出来团建,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想玩会儿也很正常。”
“我有说不让他们玩?”虽然知道是徒劳,梁觉还是尝试据理力争,“我只是告诉他们你去不了。没了你他们不能玩?”
许非遥望着梁觉抿得笔直的唇线,心底悄然叹了声气。
以前他也经常像这样,为许非遥推掉一些他视为不必要的应酬和聚会,语气同样生硬而不留情面。
只是那时在别人眼里,他无非是许非遥身边一个阴晴不定的跟屁虫学弟,顶多私下里嘀咕几句,不需要往心里去。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知道,您没有那个意思,”许非遥耐心解释,“只是您想想,现在您是他们的上司,您的每一句话他们肯定都要认真解读,甚至是过度解读的。您这么一说,人家一整晚都要琢磨,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饭碗还保不保得住,带背着这么重的心理阴影,还怎么好好玩呀?”
梁觉敛了敛眸。
换成以前,他一定会梗着脖子回一句:所以?
可是从许非遥此时无比温柔耐心的表情里,他知道,这是许非遥在意的事。
如果说七年前后两段经历有教会梁觉什么,那就是,要让许非遥高兴,他必须强迫自己去在意许非遥所在意的事。
做不到真的在意,那就假装在意。
于是他服了软:“那我给他们打电话。”
他的动作很快,话音一落,马上掏出手机拨号。
“等等,”许非遥轻拍在他手上,出声制止,“你打电话,打算怎么跟他们说?”
梁觉面不改色:“让他们好好玩,不要有心理阴影。”
“还是别了吧,”许非遥倒吸一口气,声音拔高八度,眼珠子都惊得竖起,“你这样他们更不敢玩了。”
“……那要怎么办?”
梁觉原本就不佳的脸色又增添了几分躁意,将头扭到一边,口腔因为突然翻涌的挫败感而泛起苦涩。
半晌,一股温热随着指尖,透过袖扣缝隙,覆上他手腕的肌肤。
一抬头,径直坠进一双笑意盎然的眼潭。
“哎呀,没关系的,我去跟他们解释嘛。”
衣袖被拉扯了一下,一道温软如绵的声音钻进耳朵,明明是在安抚,却带着点撒娇的尾音,在梁觉的心口若有似无地挠了一下。
“……”
“其实还是怪我,是我太紧张了,”再次开口时,许非遥的声音突然委屈起来,“毕竟今天是新组第一次团建,好多同事都是其他部门的,也不太熟,很担心以后没办法很好地合作。”
梁觉看了他一眼,见他眸光闪烁着向自己凑近:“要是梁总也可以帮帮我就好了。”
“……”
梁觉嘴角一动,缓缓移开视线。
“知道了,”他淡声道,又很快补了一句,“……以后会注意态度的。”
许非遥抿唇一笑。
看吧,还是好哄。
他心满意足地舒展了一下背脊。这时,梁觉开口问:“还痛吗?”
顺着他低垂的目光,许非遥揉了揉腹部,摇头。
梁觉冷嗤一声:“骗人。”
“是真的好些了,”许非遥认真说,又苦笑了一下,“不可能这么快就好全的。”
梁觉没接茬,默默拆开装药的口袋,“吃哪几种?”
许非遥接过口袋,自觉地从中挑出几盒,动作娴熟地挨个拆开药盒,将几种药混在一起服下。
末了他才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
许非遥顿时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梁觉目光幽黯,透着担忧:“你以前不这样的。”
许非遥怔了怔,嗐了一声,故作轻松说:“年纪大了嘛。”
“……”
发自心底来说,梁觉不想让许非遥继续吃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这对他的身体百害无益。
试过逼他去体检,可许非遥应激反应那么大,他不敢再轻易动手。
一时半会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任由他这么痛下去。
说来也是讽刺,以前不爱惜身体的那个人明明是梁觉才对。
他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
梁觉入学那年,许非遥正好是学院的迎新志愿者。和他同届有一位女同学,叫李疏婷。
他自认不是在感情方面有着敏锐感知的人,然而作为同类的直觉却让他很快看出,李疏婷喜欢许非遥。
许非遥喜欢李疏婷吗?他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许非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只知道李疏婷高挑,漂亮,性格热情,为人大方,和许非遥来自同一个城市,连在小镇上的住址也只隔了两条街,是如假包换的老乡。
更重要的是,李疏婷是他们市的高考状元。
这就意味着,梁觉在许非遥面前少有的为人称道的优点,此时也不足挂齿。
他后悔没有多参加几次高考,这样他就可以靠状元的数量压李疏婷一头。要是他每年都考一次状元,他在许非遥心中的地位一定会越来越高,直至无人能敌。
可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那天,梁觉在他和许非遥同住的公寓里,发现一个粉红色的信封,里面除了一封署名信外,还夹了一张电影票,时间是当天晚上。
他不知道许非遥是否看到了信封,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答应赴约,他甚至无暇去分析出一个本该一目了然的结论——以许非遥的道德水平,不可能在他们名义上的恋爱关系存续期间,去接受另一个人的好意。
他只是本能地恐慌。距离他失去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将许非遥绑在他身边。
那天下午,许非遥回来时,闻到屋子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梁觉蹲在厨房里,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无辜而迷茫地看着他,右手手臂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
许非遥急得满头大汗,送他去医院处理伤口,给予他十足的温情和关怀,让梁觉感到很快乐,很满足。
可是好景不长。
许非遥很快就参透了他烧伤背后的真实动机,旋即便毫不留情地收回了全部的温柔。他气得双眼通红,叉着腰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喉咙嘶哑着,怒斥梁觉是疯子,说他不可理喻。
最后,许非遥将洗漱的东西收进书包,说要搬回宿舍,让他一个人好好冷静几天。
离开前抛下一句:“如果你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威胁我,我会立刻和你分手。”
那是在他被迫和梁觉交往的几年里,唯一一次主动说出“分手”二字。
说是要让他“冷静几天”,结果当晚不到十二点,许非遥就背着包折返回来。
刚一开门,许非遥立刻扯着嗓子,声音颤抖地呼唤梁觉的名字,结果一开灯,发现他就蹲在客厅墙角。
他双手抱膝而坐,指间夹着一张剪切报,仿佛随时就要垂落。比起现在,他的身板要瘦弱不少,弓着腰缩在角落里,整个身影小小的一团,无声地融进黑暗里。
突然的光线变化让他眉头一拧,缓缓抬起头。看清许非遥的脸时,仍不出什么情绪变化,过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报纸递了过去。
那是他考取衡城高考状元时的新闻报道。照片里梁觉板着脸,神态极其散漫高傲,明显兴致缺缺,事实上也的确是为了哄许非遥高兴,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采访。
刚搬进公寓时,许非遥偏要将报纸裱起来贴在墙上,遭到梁觉的极力反对,最后只好悻悻然作罢。
曾经梁觉有多嫌弃这张报纸,现在就有多想将它贴满整个屋子,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许非遥,他也是状元。
他也曾经是许非遥的骄傲。
所以,可不可以……再原谅他一次?
许非遥没再说什么,为他做了一盘放有很多蓝莓的蛋挞,这件事就此翻篇。那位叫李疏婷的女同学,就这样从许非遥的生活中淡去。
直至今天,梁觉一直记着许非遥那天的话,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哪怕其实他们早已分手。
为什么一个曾把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想到这背后可能的原因,梁觉心里就无比沉重。
服完药后,许非遥拆开桌上的吉祥方糕盒子。
一盒共有两块,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块,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梁觉。
起初他并未动作,只是充满期待地望着梁觉,等到对方先行咬了一口,露出还算认可的表情,他的脸上才漾起满意的笑容,自己也吃了起来。
耳边传来声音:“你之前在干什么?”
许非遥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梁觉说的应该是来的时候,看见他跪在菩提树下。
“没什么,”静了一阵后,他笑了一声,轻声开口,“只是发现,我好像不是一个那么好的人。”
“谁让你做好人?”
“……”
也是。
谁让他做好人了?
许非遥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抬头,却发现梁觉正在认真等他的回答。
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嘲讽,而是实打实的问句。潜台词仿佛是:“谁让你做好人,我去找他算账。”
唔……应该没那么社会。
想象着梁觉以一种很社会的方式说出这句话,许非遥被自己的脑补逗乐,轻松一笑:“没事,都过去了,可能是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吧。”
梁觉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在这一点上,他始终共情不了许非遥。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好人,可许非遥总是这样,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总是恨不得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梁觉不喜欢他这样,他曾多次尝试改变他,最后非但无法为他分忧,反而让他多出一道哄小孩的工序,徒增烦恼。
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不愉快,梁觉放弃了说教的念头,只是询问:“是因为《筑梦》吗?”
许非遥承认:“有一部分原因吧。”
“你的公告,”梁觉看了他一眼,“要不要改改?”
许非遥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条安抚玩家情绪的公告,略感诧异:“怎么改?”
听完梁觉一番话,许非遥试着提炼中心思想:“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直接告诉玩家,筑梦现在遇到了经营困难?”
梁觉点头,又补充道:“事实上你大可以夸大其词,让人觉得筑梦不到三个月就会停服。”
许非遥面露难色:“那不就是卖惨吗?”
“嗯,”梁觉神情坦荡,“卖惨。”
许非遥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将《筑梦》的困境展露在众人面前。可他也承认,梁觉说得有道理,与其粉饰太平,倒不如让玩家正视游戏的现状,如此才更有益于长久的运营。
他诚实地说:“我没写过这种公告。”
梁觉言简意赅:“我来。”
之后他从许非遥手里拿过电脑,开始打字。
趁着这个间隙,许非遥从盒子里取出另外一块吉祥方糕,放在菩提树下的佛龛旁。
回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梁觉没有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下午慌慌张张摘下的祈福布条。
那时梁觉离布条如此之近,许非遥知道,一旦被他看到,他一定能认出自己的字迹。
布条是七年前挂的,梁觉在暑校项目间歇回国,夜里破天荒地喝了酒。
他的酒量不好,很快就醉了。酒后的他变得格外健谈,絮絮叨叨跟他聊了很多,聊他们往后的日子,一直畅想到了八十岁。
许非遥一开始笑着在听,后来笑容渐渐淡去。好在梁觉醉得厉害,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等到梁觉睡着后,许非遥躺在他身边。术后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连翻身都很费力,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
钻进被窝后,他悄悄在手机上查:只有一个肾可以活多久?
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和正常人没两样,还有说就连爬个楼梯都能折半条命。
毕竟是少了个脏器,要说完全不影响预期寿命,他自己都不信。
可他还是想再活久一点。
大雪漫天,许非遥敛回思绪。
他举起手臂,将祈福布条挂回原处。
风越作越盛,他回到桌边,收好电脑,在大雪到来前,和梁觉一同离开。
菩提树矗立依旧,承载芸芸众生的万千心愿,有的已经实现,有的留待未来。
一阵风呼啸而来,吹得红布条猎猎飞舞。
心愿写就于七年前。
距离他们分手,还有十三天。
——“想陪他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