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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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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俞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视角很新奇,像是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动作。
梦里的她面容和现在别无二致,只是身型看起来比现在瘦弱得多。
消毒水的味道遍布整个房间,心电仪滴滴在响,点滴里的液体缓慢落下。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又那么冷漠。
病床上的人还在沉睡,她握住那双干瘦的手,一同陷入那长久的沉默中。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外面鸟语花香,里面却总觉得凉飕飕的,她看着在空中飞舞的尘埃发呆。
也许再过十分钟,或者是一小时,也可能是明天,那个人也许就能睁开双眼。
到时候她们会一起聊聊天,讲的最多的肯定是俞舟的学业。
关于那些陈词滥调,俞舟已经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但是丝毫不会觉得烦,反而觉得开心,这大概是世界上仅剩的一个还关心她的人。
奶奶最常说起的就是一句话——“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份好工作。”
这时候她就会说,“那你要健健康康的,以后跟我一起享福。”
即使病魔已经把奶奶折磨得没有了血色,她还是会撑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让俞舟心安。
奶奶说最后的遗憾就是没看到她成家。
她听到这话只是别过头,默默深呼了口气,压抑住内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然后低下头看着地板,极力掩饰自己红了的眼眶。
机械地扒着饭盒里的白饭,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到嘴里。
明明今天没有放多少盐,为什么菜吃起来会那么咸。
眼泪像是开了闸一样止不住,努力咽下的啜泣堵在嗓子眼里,空气像是霎时变得令人窒息,多呼吸一口都是奢望。
奶奶一如往常地伸出手,摸着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再一次为她拭去眼泪。
童年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穿过漫长的岁月响起。
小时候她很调皮,总是喜欢乱蹦乱跳,偶尔就会狠狠摔上一跤。
这时奶奶就会把她扶起,轻声细语地问她哪里疼,然后用纸巾帮她擦去眼泪。
那双大手宽厚又可靠,奶奶一如往常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说:“哭鼻子就不好看了。”
现在她才猛然发现,记忆中的那双手原来是那么的瘦小。
指关节清晰地隆起,皮肤干燥而松弛,手背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只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依然是熟悉的。
能不能再让我任性一次,以后不会有人为我擦眼泪了。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也会生病,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能放过她唯一爱的人。
奶奶去世的那天下雨了。
倾盆大雨,雷声震耳欲聋,好像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悲伤。
她从学校匆匆赶来,一路上都没顾着打伞,脸上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哭到几乎昏厥,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如果可以交换寿命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余下的年月都续给手术室的那个人。
但是无论她怎么祈求,命运还是露出了獠牙,无情地斩断了那血浓于水的羁绊。
她终于可以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狭长的走廊上。
心脏疼得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开,眼睛红肿得根本撑不开,眼前的世界骤然被黑暗吞噬。
她只觉得好冷,冷得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一道很深的印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那是她名义上的父亲。
像是发疯了一样扑上去,毫无章法的拳头落在那人身上,很快又被人拉开。
愤怒充斥着她的胸腔,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离去,脸上还是那该死的麻木。
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陪伴在奶奶身旁,他却选择浪费在赌桌上,浪费在那些无关的人身上。
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也许是身体自动开启的自我保护模式,把无法承受的悲痛粗暴地抹去。
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但是又有一堆事情需要自己去解决。
像是个机器人一样,按照既定好的程序没有感情地去执行。
看着那个男人在葬礼上假惺惺的样子,忍不住就想干呕。
她多想直接发疯,冲上前去把他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但是奶奶肯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于是她握紧拳头,最后一次当起了大家眼中的乖乖女。
人死后一切的事物都变得那么轻,她固执地找寻着奶奶留下的踪迹,强制自己一遍遍回想那个脸庞,直到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翻到奶奶年轻时写的日记,发现奶奶的青春原来也是如此的绚烂多彩。
奶奶会烦恼今天是不是算错了账,是不是说错了话,也会夸爷爷今天打扮得很帅,和自己拍了全家福。
拉开老旧的抽屉,她翻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往年为自己求的平安符,还有那根已经褪色的红绳。
她想起来,那一年是自己的本命年。
奶奶给了她一根红绳,上面穿着玉佩,让她戴在脖子上。结果没过几天,她觉得太麻烦然后就摘了,为此奶奶还唠叨了很久。
明明打算不再哭的,但是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反复在脑海里重映着,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仿佛是自己在鬼门关前面走了一遍,她想到死,于是去看大海。
那片海实在太美丽了,忍不住想就此沦陷,在最后一刻却生生止步。
她想起奶奶的话,想起遗物里留下的平安符,想起那双温柔的手。
于是她要自己要回头,即使知道前路已无人等待,也要挺直腰背独自走下去。
她知道奶奶会化作一颗渺小的星星,在广袤的夜空中用期待的眼神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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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怡璇蓦然从睡梦中清醒,在黑暗中下意识往身旁一摸,发现俞舟不在。
她是在花园里找到俞舟的。
俞舟坐在秋千上,手上拿着烟,抬头在看月亮。
夜晚的三藩十度左右,她就穿着睡衣,露出的一小截小腿看起来就觉得冷,单薄的身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谭怡璇走上前,俞舟让了个位置给她。
“怎么抽烟不叫我?”
“怕叫你起来,你打我。”
“切。”
俞舟抽的那包烟就是谭怡璇的,她顺手从桌子上拿的。
她递给根给谭怡璇,然后拿起一旁的打火机,一手遮风一手点火,熟练的动作像是重复了千百遍那样。
谭怡璇微微低着头,等烟尾染上火星,两人就隔着那层薄薄的烟雾对视。
俞舟的神情不复白天的欢快,眸色深沉,像是完美融入了周围这片冷寂的昏暗。
脸上的泪痕早已洗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谭怡璇深吸了口,感受着尼古丁入喉带来的愉悦和轻松,静静地等待俞舟开口。
不过即使她不说话也没关系,谭怡璇愿意就这样陪着她。
今晚的月亮看不太真切,四周笼罩着驱之不散的雾气。
俞舟仰头缓慢地吐出烟雾,那抹月色便完全看不到了,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懦弱的,被回忆杀得片甲不留,只能贪恋尼古丁提供的那点畅快来缓解自己的烦闷。
她思念的那个人已经离去几年了,回忆中的面孔却依然清晰,每每想起都会带给钝痛。
那种痛无法抑制,像是心脏上有恼人的蚂蚁在爬。
谭怡璇去寻俞舟的手,只摸到一片冰凉。
俞舟转头看她,然后把嘴唇轻轻覆在谭怡璇的上面,两人的嘴里都夹杂着同样的烟味。
“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
俞舟被谭怡璇说的话逗笑了,“哪里舍得啊,这么漂亮的房子,家里还有阿姨,都不用做家务,每天醒来就想着今天吃什么。”
“你就不能说因为我吗?”
“嗯嗯,有一点。”
谭怡璇大概摸清俞舟说话方式了,假话总是说得轻而易举,真话却是轻飘飘的。“有一点”那就是“很多”,她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俞舟把头靠在谭怡璇肩上,伸出脚去抢谭怡璇的拖鞋。
她不喜欢示弱,倒不是因为觉得展现软肋会显得自己很软弱,而是总感觉这样做会有种要挟别人的意味。
我可以用自己的脆弱来裹挟你的目光,包括你的怜悯和心疼,但我不会这么做。
俞舟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别人觉得可怜;她可以自成一个圆,然后在这个圆里面不断完成自洽。
她一直坚信一句话——能无数次从水深火热中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也只会是自己。
谭怡璇看着俞舟幼稚的行径心里直摇头,无奈就随她去吧。
俞舟心安理得地占着谭怡璇的拖鞋,看着地上的影子冒出了个想法。
她把两只手并在一起,然后两根食指互相勾住。大拇指向两端分开,那是耳朵。中指和无名指紧挨着、和小指分开些许距离,那是嘴巴。
地面上的黑影很活跃,一上一下地不断蹦跶。
谭怡璇挑眉,“你怎么不汪汪叫两声。”
俞舟哼了一声。她比划的是一条狗,这时候正气势汹汹地向谭怡璇的影子袭来。
谭怡璇往右边躲过去,影子也就随着她而动,看起来就像是在临阵脱逃一样。
俞舟笑起来,得意洋洋地变换着动作,一会是振翅的天鹅,一会是哇哇大叫的鸭子,还有憨厚的山羊、在树梢上歇息的鸟儿。不只是动物,人也可以比划出来,比如一个戴着帽子的侦探。
谭怡璇觉得最搞笑的就是那个猪头,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她也不甘示弱,左手五指分开、朝上弯起,另一只手并拢,显然就是一头顶着巨角的小鹿。
俞舟呵呵一笑,马上就比划出一头大象来还击。
它耷拉着鼻子,露出两颗尖利的象牙。
她还给大象配上声音,模仿它沉重的脚步走在路上发出的“咚咚咚”声音。
“大象走路很轻的。”谭怡璇纠正道,“脚上有肉垫。”
“我不管。”
谭怡璇听到俞舟像是撒娇的语气就没辙,她看着俞舟灵巧的双手有些出神,手腕线条纤细,手指修长、指尖圆润。
俞舟正忙着比划一只兔子出来。
那兔子微微弓着背,两只耳朵高高竖起、还在一动一动的,往前伸出两只小手,像是在祈求一个拥抱。
“这个可爱。”谭怡璇让俞舟保持不动,然后拿手机拍照。
俞舟笑话她怎么什么都想拍。
谭怡璇让俞舟教她熊的手影,然后就模仿她的动作。
“你从哪学的这些?”
“一本俄文书,当时无聊翻的。”
谭怡璇学得很快,过一会地上就显现了一只小黑熊,她让俞舟做刚才的兔子。
俞舟照做了,然后就出现了小黑熊去追小兔子的一幕。
“滚滚滚。”
俞舟飞快地让小兔子跑开了,奈何谭怡璇动作太快,下一秒那两个影子就重叠了,看起来就像是小兔子已经落入熊口。
“我这是想让它们交朋友。”谭怡璇辩解道。
俞舟才不信这鬼话。
谭怡璇让她教点简单的,俞舟就比划个大鹅出来。
然后两个大鹅就在地上对视着,它们都大张着嘴,看起来就像是在吵架。
“这个也简单。”
俞舟右手握拳,大拇指和小指突出来,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上。
然后两人就看到两只小黑猫在地上张望,它们脑袋一晃一晃的,尾巴还会不时勾起,看起来淘气又可爱。
“有没有什么两个人可以一起做的。”谭怡璇问道。
俞舟想了下,让谭怡璇伸出一只手,五指分开,大拇指往回勾,她也做出一样的手势,然后一只螃蟹就慢吞吞地在地上爬。
“这个也可以。”
俞舟让谭怡璇并拢四指,两人的大拇指重叠在一起,下一秒地上就出现了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
谭怡璇执拗地想让老鹰飞高一点,可惜俞舟的手不够她的长。
“你过来点。”
谭怡璇把俞舟拉到自己那边,俞舟没坐稳然后就倒在了她怀里,谭怡璇下意识去扶她。
“干什么?搞投怀送抱啊?”
俞舟不自觉地就笑出声,谭怡璇只感觉到胸口上有热气喷出,痒痒的。
“今晚月亮挺圆的。”俞舟说,语气比一开始轻松多了。
“是啊,快十五了吧。”
俞舟不着急起来,索性就躺在谭怡璇的腿上,谭怡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散落的长发。
这时俞舟不需要尼古丁了,身旁的这个人传来的温度足以让她觉得心安。
她望着寂静的夜空,仔细去辨认星辰的位置,也许天上的那个人也在向她们招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