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晴》檀汐

5、梦

　　舒晴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她几乎在梦里回顾了一下她的前半生。
　　她梦到自己刚升初三的那个暑假，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电，最后听完只能无奈的告诉对方“你打错了”。
　　她梦到高一那年的宁中艺术节前夜，有个个头还没开始窜的男孩儿抱着个快比他人还高的礼盒，在圣诞树下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她，她没有收下那个礼盒，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梦到高中毕业前夕她和当时谈了快一年的男朋友分手，翘了晚自习去实验楼废弃的厕所抽烟，黑暗里有个人隔了几米远的站着对她说，他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想哭的话就告诉他，他马上走。她轻笑一下说哪至于的。
　　她梦到自己刚到纽约没多久，去帝国大厦观景台正好碰上中秋月儿圆，她拍了张大都会玲珑天际线上圆乎乎的月亮发了个朋友圈，有人一秒评论，“但愿人长久”。她没有回复。
　　她梦到一年后，那个评论的人也来了这座不夜城，试探的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去帝国大厦看月亮，她说好啊，然后转手摇了七八个人一起。不过对方仍是笑眯眯的，一点不意外似的。跟每个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厉宇帆，是舒晴中学的学弟。
　　她梦到她20岁那年，在檀香山那片还未及从夜幕中苏醒过来的海边，某个骤然凑近的身影，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心乱如麻。那人有一双黑的容易让人陷进去的瞳孔，却在那个清晨被朝霞渲染的缤纷多彩如同万花筒。
　　她梦到自己本科毕业后的那个纽约的九月，她借着酒意与玩笑，作弄般的吻了那个人，她知道自己就是仗着对方的喜欢有恃无恐，她感受到怀中身体滚烫的温度，她听得到他身体里叫嚣的声嘶力竭却被他拼命压抑着的欲望。那欲望大概通过那个漫长而深入的吻也传给了她，让她迷醉，让她失控，让她想不管不顾的沉沦。
　　梦的最后，她听见那个人说，“这些年，谢谢你让我爱过你。”
　　她一下挣醒过来，还拉着遮光窗帘的房间昏暗的让她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她不是个常做梦的人，平时偶尔做梦醒来也会完全忘记，她曾不止一次的表示过十分羡慕身旁一些友人们对梦境极强的记忆能力，听起来像放电影似的。
　　今天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放电影似的”。
　　舒晴十分努力的睁开了眼，揉着快要痛裂开的太阳穴让意识回笼，视线逐渐清明后她认出自己是在一个熟悉的酒店房间，愣了几秒，第一反应是低头看自己，发现昨晚的衣服都还好好穿在身上。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倒是毫不意外呢。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第二个人。她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拉了窗帘，发现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的天空。
　　她赶紧拿起手机翻到某个人，果不其然有今天一早他发的讯息。
　　-前天晚上你把耳环落下了，我昨晚给你发信息看你一直没回，就打了电话。是club的领班接的。你睡的很沉，我只能把你带回这了。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么喝了吧。领班差点就告诉你大哥了。
　　-头疼吗？给你留了药在客厅桌子上，和耳环放一块儿了。需要的话吃一颗。房间我跟前台说延迟退房了，你没事的话多睡一会儿吧。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只回了个一路平安。
　　就在回复的期间突然蹦进来一条微信。
　　黎阳：聊聊吗？
　　这消息来的没头没尾，舒晴宿醉的脑袋还一时恢复不到正常的反应能力，回了个：哈？
　　黎阳：昨晚就有些事情想和你说，没来得及。
　　舒晴：理解理解，昨晚小苏能忍到那会儿，已经进步斐然了！
　　黎阳：……说正经的呢。
　　舒晴：哦，我OK的啊，哦不过小苏呢？他肯放你出来？是不是又忙去了？哎他不是说他后半周通告全推了么。
　　黎阳：他在家呢，不过我跟他说了，我想和你聊一些事，他都理解的。他也很希望我和你聊聊。
　　舒晴：你这……搞得我很紧张啊……到底什么事啊？
　　黎阳：见面说吧。你找个地方？
　　舒晴由于实在是懒得动换，她这会儿不仅宿醉的难受，连个车都没有，于是直接扔了这家酒店二楼的高级日料店过去。
　　黎阳过了一会儿才回：姐姐，这人均，您请客成吗？
　　舒晴：必须的啊，哦对了你记得开车来啊，吃完把我捎回去。
　　黎阳有些意外：成啊，不过你不是走到哪车开到哪么，你车呢？
　　舒晴：说来话长……你来了再说吧。

　　下楼前，舒晴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自己。
　　虽说她总随身携带的补妆用具可以将妆容恢复至无瑕，可到底是带妆过了夜，皮肤的疲倦状态是什么高级粉底也遮不住的。再加上她这一身明显就是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别说黎阳这种敏锐度满分选手了，大概连苏维都能一眼看出她昨晚夜不归宿来着。
　　不过反正要见的人是黎阳，她也就破罐破摔无所谓了。
　　果然黎阳看她一眼就了然的开了口：“昨晚住楼上了啊。”
　　舒晴轻咳一声：“啊。这我大表哥投资的酒店。”
　　“所以没事儿也要来贡献一下入住是吧，你大表哥知道你这么支持他工作吗。”黎阳习惯性和她抬杠。
　　舒晴眼睛看窗外华灯初上的漂亮街景：“嗨，都是一家人，说这些。”
　　黎阳几乎要被她的睁眼说瞎话惊呆了。他知道在跑火车这件事上如果火力全开连他自己也不是舒晴的对手，于是索性直白：“是上回你说的那个，床伴么？”
　　舒晴喝着的可尔必思呛了一口：“……老黎，你这刚回国24小时，沟通画风突变啊。”
　　黎阳坦然的直视她：“主要也是为了迎合你现在的画风。”
　　舒晴瞪他一会儿，还是泄了气：“所以你说有事要和我聊，是这个吧。”
　　黎阳反倒没接她的话，只瞥一眼她手里的可尔必思：“你难得不开车，不来点儿酒？”
　　舒晴现在感觉自己对酒这个字儿都有点过敏，八月的暑天她打了个寒颤：“不了，饮料就好。”
　　黎阳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舒晴，咱俩认识也有些年头了，从纽约到北京，我自认为咱俩是有交心的情谊在的。所以我有些话，也不想跟你兜圈子了——坦白讲，我很担心你，我和苏维都很担心你。这几年我们见你不多，但哪怕是这样我们也能感受到你不是很好的状态。虽说过去咱俩都是自己的事儿自己处理，但是舒晴，我过去觉得你是个活的特别明白的人——明白的让人放心你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我什么话也不多说，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多嘴自己的生活。你不说，我就不问。然而现在，恕我直言，你变的真的一点也不让人放心。”
　　舒晴并没有意外黎阳毫不客气的措辞和语气，她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颇有些出神的望着窗外马路上道道车流汇成光河。
　　“舒晴，当时你在club怼我，你说你这些年变得越来越看不得这些事，见不得好东西被浪费，见不得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我和苏维，你看的比我明白多了，你当时骂我的每一句话都是人间清醒。虽说人多少对自己的事儿都有点当局者迷，但我不认为你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正相反，你对自己一直都太有数了，所以我才更担心，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却听之任之，我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舒晴轻笑了一声：“我过的有这么不好吗？”
　　“舒晴，我很诚恳的希望可以和你好好聊一聊。你昨天说我有苏维所以不会变成你那样，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黎阳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也确实不擅长对舒晴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话，说的也挺艰难。
　　“怎么？”舒晴挑一挑眉毛，“担心我孤单寂寞冷啊。”
　　黎阳：“……”
　　舒晴笑：“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模式有很多很多种，又不是非得谈恋爱才可以。我可从不缺人陪啊。”
　　黎阳轻叹一声：“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舒晴似是终于渐渐的敛了她那面具一般的笑容，开口是难以名状的漠然：“啊，是，你有知心爱人，很幸福，我为你们高兴。我没有，我是很遗憾，但那又怎么样呢。人也不是一定需要爱人才能活下去。我说我不想你变成我这样，是不希望你变得像我一样麻木又虚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个对爱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你需要爱，爱能成为你的信念。但我不是。我不需要。我不仅不需要爱，我也不需要信念。”
　　黎阳哑然的看着她良久，眼神里从无奈慢慢带上了不忍，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那，你说的那个床伴……”
　　“他呀，”舒晴笑了，表情又变得温柔起来，“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我差点弄丢了的，很好的老朋友。”
　　“你爱他吗？”
　　舒晴似笑非笑的看着黎阳：“这不重要。”
　　黎阳盯着她：“那他爱你吗？如果他爱你，那这对他就很重要。”
　　“因为我不知道，老黎。”舒晴飞快的答，一丝犹豫也无，“毕竟我从过往的无数次失败里已经深刻的知道了我就是个爱无能。可能我根本就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所以你又让我回答你什么呢。至于他，我没法替他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他和我的成长环境没什么不同，本质也是少爷脾性，没得到的东西会成为执念，得到了会怎么样呢，谁也不好说不是么。”
　　黎阳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轻叹一声：“你们这些被爱包围着长大的人啊，”他笑着摇摇头，“到底和我是不一样的。”他说完这句，又正色道，“但是你不能先入为主的去想当然别人的想法，少爷又怎么了，你和我说过你弟弟和你游哥的故事，你弟弟不也是少爷？他难道不是情种？”
　　说起她弟，舒晴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点真挚的笑容：“我弟是个神奇的人。”她眼尾弯弯，像是窗外河上桥，“不过，他俩的情况太特殊了。游哥何止是我弟的爱人，他就是我弟的命啊。而且你知道游哥对我弟有多好吗？我弟要星星他不给月亮的。游哥可太值得被爱了。我哪能和他比啊。我不值得。”
　　黎阳再一次的被舒晴的胡言乱语气到语结：“这天底下哪对儿的感情不是独一份儿的特殊？而且我也没有要拿他俩的感情来和你类比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老黎。”舒晴突兀的打断他，“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让我不要臆断对方的想法么？我知道。所以我说我代表不了他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能代表我自己。”她望向黎阳，眼波如流水般粼粼，“我知道如果我选择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我过去搞砸过太多次了，我怕了，老黎。如果他只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砸就砸了无所谓，但是他……他太难得了啊，一旦搞砸……我根本不敢想。我大概就没有办法承担得了搞砸的后果。我曾经差点搞砸过，然后我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后悔。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真的有了后悔药给我吃了，我怎么敢，再来一次？”
　　黎阳面对舒晴突如其来又难得一见的坦诚，心下五味杂陈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忽然想到之前在学校去看心理咨询师时，对方曾评价他自我保护的太厉害，因为过分恐惧失去所以甚至不愿意开始。他颇有些了然的想，如果自我保护的程度分等级的话，他可能在第十层，而舒晴大概在大气层。
　　黎阳还未及说什么，舒晴的手机亮了一下，有信息进来，她身子没动，只眼神瞥过去，黎阳看得清她紧绷的嘴角有一瞬间的上扬。
　　他大概能猜到信息是谁发的，微微叹了口气，虽十分不忍心，却还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舒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的这种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你不做他的爱人，他……他会永远爱你吗？是，他得不到你，你是他的白月光，但是说难听点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有白月光？耽误他们该干嘛干嘛了吗？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失去他的啊。”
　　“那就失去吧。”舒晴接的飞快，好像心里已经复诵了无数遍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都会失去的不是么，或早或晚。但是老黎，拥有过再失去的感觉，有多痛苦，你比我懂，对吧。”
　　黎阳倒吸一口凉气，舒晴这负隅顽抗的已经开始以攻为守了。他知道就目前这个沟通的状况多说无益，只得暂时搁置另择时机。不过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又怼了他这位损友一句：“你别以为，没有拥有过的失去，你就承担的了了。”
　　舒晴笑笑：“那，也是我这烂人活该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