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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庄周梦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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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日,辰时。
文华殿里读卷官每读一份,司礼监都会立即将试卷放至御案上以供皇帝过目。
“陛下,昭荣公主求见。”
“读几个了?”沈铧懒懒托腮,也不知有没有把读卷官的话听进去。
“回陛下才读五份。”
“罢了,剩下的也不用读,卷子留下,你们都出去候着。”沈铧摆摆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让公主进来。”
文官乌泱泱退出殿外,沈覃舟进殿时恰好同谢徽止擦身,他今日未着朝服,衣服是天水碧的料子,极细的墨绿绣线织出蔓延的如意纹,两人均目不斜视,只衣袂飘飘间,天水碧沾染上浓烈的牡丹香。
“父皇一甲三名可评出来了?”沈覃舟视线径直落在御案上那高高几摞。
沈铧倚在椅上揶揄道,“这不是在等你,你挑中哪个做驸马,朕就点他做探花。”
沈覃舟抿唇眼睫弯弯:“父皇这话可仔细让人听见,明日言官又该递折子说儿干涉朝政,结党营私了。”
沈铧挑眉:“若有人敢上奏,回来就让周除把这文华殿上下里外都清一遍,看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这是已经读完了的?”沈覃舟忍俊不禁,从最少的那叠里抽出一份,装模装样翻了翻,“哪几张是最先读的?这头三份一般可大有文章在。”
“知道朕没功夫看,就让读卷官按他们排好的顺序读给朕听。”沈铧几许不屑,几许厌烦,“也不知这里头夹了多少私心。”
沈覃舟慢悠悠瞅他:“那父皇意下如何?”要不要遂他们的意?
“朝中世族看着繁华,实际来来回回真正掌权的就那么几家。”沈铧岿然不动,有些漫不经心,“谢勋告病有些日子了,听说这些天他倒是总出游,也不在自己府里老实待着。”
“邬邺琰呢?估摸日子他也该到西洲了,你那是不是有他的消息了?”
“父皇英明,他在信中特意要儿替他感谢你,说如果不是你这一路借通缉名义清扫杀手,他绝不能那么快到喀康的。”
沈铧颔首:“那小子有没有受伤?”
“他说没有。”沈覃舟顿了顿。
“怎么可能没有,是他报喜不报忧罢了。”沈铧平静道,“他现在就是个活靶子,派再多人保护关键时候还得靠他自己。”
“邬邺琰的父亲把人托付给我,只要在大魏境内朕都会保他无虞的。”沈铧掀起眼皮看她,“这些年那小子对你言听计从确实没话说,舍得下上京的醉生梦死,肯单枪匹马南下报仇,傻是傻了些,倒还算有几分西洲男儿的血性。”
“当年我跟他父王看你们玩得好,还商量要结儿女亲家的......可惜了。”沈铧叹道,目光透过虚无,好像回到从前纵马扬鞭的时候。
沈覃舟自己何尝不是万千感慨,可这怔愣只是片刻,便又黏黏糊糊撒娇:“那父皇舍得儿远嫁?”
沈铧听罢立即吹胡子瞪眼:“那可不行,天下好儿郎多的是,邬邺琰错过你,是他自己没福气。”
废弃的院子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咳嗽声,面色苍白的青年从积灰的茅草堆里睁眼,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使他迟迟未缓过劲来。
算来春闱也该结束了,可惜还未同她好好说一声再见,早知如此临行前该去见她一面的,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符卫端着汤药进门,便见邬邺琰已经醒来穿鞋,他难掩担忧道:“世子爷,大夫说了你这伤得养些日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待天一热把伤崩开,发脓事小,若起了炎症那就麻烦了。”
简单的几个动作便使他气喘吁吁,邬邺琰倚在床边沙哑道:“无妨,我这点伤不碍事,稍作休整后就接着出发。”
符卫将汤药递给他,转身倒了碗茶水,说是茶水,不过是旧茶泡水罢了:“世子爷上次坠崖已然伤及肺腑,再这样昼夜奔波下去,我担不起这个责。”
邬邺琰扬头咕嘟咕嘟便将那汤药咽了干净,接着接过茶水又喝了大半碗,干裂起皮的唇瓣这才润泽起来,他嚼着几片茶叶:“你不懂,这一路即使有陛下相助,也依旧走得险象环生,西洲的手在大魏境内决计伸不了这么长。”
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笑,倒是和从前爽朗潇洒的模样大相径庭:“符卫若我所料不错,这些日子屡屡将我等逼上绝路的怕是另有其人。”
符卫眉头微微锁起:“可除了西洲王室,又会是谁如此不计代价,不管后果?”
邬邺琰脸色慢慢沉下来,冷哼道:“从出关开始就一路咬着我们不松口,如此手眼通天,还能是谁?”
“世子的意思是......”符卫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看他手段这般浅显,是打定主意不肯让我活着回去了。”邬邺琰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慢慢挪动受伤的那只脚,“那狗东西假仁假义虚伪至极,我与阿舟相知相伴,他早就眼红心妒,那时碍于阿舟畏首畏尾,如今我远遁上京依着他那睚眦必报的脾性,此时不下手,反倒不对劲。”
符卫难掩怒气握拳:“护你出境是陛下和殿下默许的,少师此种行径,无疑是在忤逆圣心,我这就飞鸽传书回去禀明一切。”
“慢着!”邬邺琰大声叫住符卫:“谢氏狼子野心,这些年违逆陛下的事做得还少?况且我们没有证据,仅凭猜测还是莫让陛下为难的好。”
符卫静默在原地:“那便这样算了?由着这群人没完没了跟着?”
邬邺琰轻轻一笑,只是那笑勉强至极:“我们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你真当陛下一无所知?”
“可是陛下不是一直都很宠世子吗?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朝不保夕?”符卫不解。
邬邺琰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那笑两分怨憎、七分狰狞再加一分凄楚:“陛下既能派遣亲卫护我南下,自也能冷眼看我穷途末路。圣心如渊,谁又能真的猜透陛下的所思所想。”
王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徽止,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即便不成家,房里也该添置几个侍奉的人,京中同龄的公子哥儿,哪个和你这般让人不省心。
王夫人人前再体面风光,人后亦是位母亲有自己还不清的儿女债。
妍姐儿是她头生的姑娘,后来在相爷授意下进了宫,可她是母亲,就私心她并不满意这桩皆大欢喜的婚事,唯盼徽妍早日诞下皇子,深宫寂寞,有了孩子才算有了过下去的指望。
儿女双全凑个好,第二次怀胎时,她和相爷便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两人也曾畅想他长大后是怎样光景,大抵要聪明伶俐、坚毅勇敢,至少也要不辱门楣。
可真当她一朝分娩,只着身素色里衣依偎在夫君怀中全心全意逗弄襁褓中的娇娇儿时,从前笃定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健康快乐顺遂长大。
事实上谢徽止也并未辜负大家的期望,博学多才,有胆有谋,只唯独于情之一事上固执得让人头疼。
“母亲看着安排就好了。”谢徽之垂下眼睫。
这是他这些年首次就此事向王夫人低头,过往哪次提起话茬,这人不是冠冕堂皇的推拒就是似是而非的敷衍,芝湘才来多久便改了口风,如何不让她喜不自胜。
“那你喜欢怎样的?母亲先替你相看着,京中适龄女娘,母亲心里大抵也有数。”王夫人喜笑颜开,是雀跃欣喜的神情,唯恐慢了一步,他便改了主意。
谢徽止见状轻扯唇角,心底却是阵阵荒芜,一段见不得光的孽缘,就应权当庄周梦蝶,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既拿得起,自也放得下。
个人好恶同家族前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他也不是那等目光短浅、沉沦情爱的庸碌之人。
少年成名,青年出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娶贤妻纳美妾得麟儿,成为像父亲一般的人,这才是他人生该走的路。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这人把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妄念驱散,谢徽止起身,声音又轻又缓:“母亲,如你一般就很好了。”
如你一般的贵女典范,相夫教子,琴瑟和鸣。
是的。
合该如此。
自古娶妻娶贤,一个门当户对知情识趣的妻子,婚后自然夫妻恩爱后宅安宁,反观那沈家女无才无德、粗鄙不堪实难为妻,何况她心也不再自己这处。
可如果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可以选择,如果有如果......
王夫人蹙眉,凝望着堂下失魂落魄的青年,心中不安如雷鸣,又酸又涩:“徽止,你老实同娘讲,你是不是自己有心仪的女娘了?”这是她的孩子,如此神伤,她又怎能觉察不出。
“母亲多虑了。”谢徽止顿住脚步,轻轻摇了摇头。
谢勋的书房是谢府除主卧外把守最严的地方,除他身边极亲近的,其余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若有违者,视为居心不良。
“从前的陈周到如今的沈魏,哪个不将我谢氏视为心腹之患。”谢勋面沉如水拂袖道,“何况沈家天下本就是我给的,当初不是我连同其余世族大力扶持,他沈铧能只用一年时间就攻破皇城?”
“所谓千年世家,百年王朝,父亲又何苦执着。”谢徽止蹙眉。
“那是为父之前的想法,可你也看到了,皇上执意要弄什么科举,这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谢氏。”谢勋语气重了几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的大好光景,是历代先人呕心沥血一点一滴打拼下来的,断然没有在我手上急流勇退的道理。”
“既然陛下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好了,左右这皇位只要名正言顺谁都能坐。”谢徽止背手而立,微笑道,“谋反是下下策,兵不血刃的法子有很多,父亲当初不惜以张迁之的性命要挟长姊出嫁,一则是为两家姻亲联姻,二则不就是为将来去父留子,扶持幼帝登基做打算?”
谢勋端起茶盏,神色不由冷起来,他沉声道,“可我们都错看陛下了,他不是周烈王胸无大志,这些年皇帝做的像模像样,帝王权衡之术也玩起来了,我和萧故面和心不和,他就偏对萧故委以重任,就像这次科举,若不是你长姊,那会试就真成萧故的一言堂了。”
谢徽止指尖摁住眉骨,一点即通:“父亲有没有可能,陛下从公主举荐耿谦入朝那天就开始布局了,公主只是幌子,甚至陛下口中关于军饷贪污的检举或许都是有意为之。”
可他这样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