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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独行 ...

  •   司言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如坐针毡的感觉了。此时此刻,雪夜之中,他坐在景西王府平日里用以待客的花厅内,看着石桌之上沸腾的茶炉,以及安坐于对面的俊雅男子,半晌不敢说一句话。

      “我无意兴师问罪,客人不必如此拘谨。”戚思彦温言说道,“当日我卧病在床,幸得阁下寻医赠药,方才渐渐好转,只是一直未得机会登门拜访,向阁下道谢。今日天色虽晚,但我先前曾多次听家妹谈及你,心中好奇,故而想要挽留叙话,也借此亲口传达心中谢意,还望阁下勿怪。”

      戚思彦远离西北多年,幼时所展露出的种种锋芒早已被岁月磨平,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和善。以至于无论何人,但凡与之相处,总会心生愉悦,并惊叹于他极高的品性涵养,以及待人处事的能力。

      当然,戚思彦偶尔也会展露出带刺的一面——就像刚才抓到司言时的那样。

      司言慌忙说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太过唐突,没能顾虑周全,也误了礼法。即便如此,戚大人仍旧愿意以礼相待,倒是让在下更加无地自容了。”

      “不用紧张,你的做法虽有些许不妥,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生气。家妹在京中没有什么朋友,有你相伴,她也不至于太过寂寞。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你呢。”戚思彦说道。

      司言听了,却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阿柔性格开朗大方,对朋友十分仗义,家世出身又好,按说不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愿意与之结交之人。

      “阿柔不常待在京城,没有什么机会结识年龄相仿的人。”戚思彦似乎看出他神情中的疑惑,解释道,“再者,以她的性格,绝无可能融入京中富贵子弟纸醉金迷、千金一掷的生活中,拒绝了很多贵族女眷宴集的邀请。久而久之,她自然会被这个圈子的人隔绝在外。也正是因为她太过于特立独行,少不了有些碎嘴妇人,在背地里传她的不是,不过阿柔也并不在意这个就是了。”

      司言不用细问,也能想象得到,京城里那些爱嚼舌根的达官贵人,大概会在私底下议论她是个没娘养的野丫头,不待在闺阁里绣花,只知道像个男人一样舞刀弄剑之类的。

      司言说道:“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阿柔只需保持她自己的骄傲就好,无需迎合别人的眼光。”

      “风言风语传得最激烈的那段时日,正巧大哥回京述职,无意听到这些话,黑着一张脸,提着刀就要寻人理论,最后被我和阿柔拦下了。”戚思彦说道,“回府之后,大哥问她:‘那些人这般说你,你不生气吗?’你猜,阿柔是怎么回答的?”

      司言听得入神,思考一番,认真回答道:“刀剑虽利,却对极其坚硬的铠甲徒然奈何。流言蜚语或可如刀剑一般锋利伤人,但若身处其中之人的内心如硬甲一般坚强,那些中伤之言,也不过像蚊蝇嗡嗡乱叫一般,虽然惹人厌烦,却毫无杀伤力。”

      戚思彦听闻此话,轻笑了一声,“阿柔的话虽不如你花哨,但也确是其理。不过,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些别的。”

      司言面露好奇之色,静静地等待下文。

      随着戚思彦的描述,阿柔平和却坚定的神色仿佛近在眼前,好像内心真的不曾有一丝波澜。她对兄长们说道:“我不必为了他们的聒噪而生气,却真心实意地为他们感到悲哀。”

      “此话怎讲?”大哥此刻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挑着眉问。

      “王公贵族竞相攀比功名官阶,内苑女眷总是为了男人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不完全是他们的过错,而是世道的过错。”

      戚思彦至今依旧记得,在听到幼妹铿锵有力地说出这番见解时,自己内心有多么震动。

      “世道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的男子而言,科举是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女子只要嫁个好夫婿、好郎君,就算得上是人生圆满。但事实上,能够考取功名的只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就算穷极一生,也难以踏入官场。穷苦人家的百姓甚至连书都读不起,又何谈改变命运?”阿柔说道,“久而久之,贵族始终是贵族,百姓始终是百姓。贵族不知百姓疾苦,仍旧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

      “他们今日在背后议论我,原因无非有三。”阿柔淡然地说着,好像处于议论中心的并不是她本人一般,“其一是愤怒。他们一开始接近我,拉拢我,是为了通过我来讨好阿爹和兄长。我没有功夫陪他们做戏,他们被拂了面子,心中有怨。”

      “其二是不解。我讨厌这世道强加给人们的无形镣铐,只想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即使为世人所不容,却也无怨无悔。他们却在无知无觉间被世道所教化,自是不能理解我的选择。”

      “其三,则是因为寂寞。”阿柔顿了顿,“京中王公贵族,自出生起,就被困囿于长祈城这一方天地之中,不知人间冷暖,不见山河云烟。他们沉迷声色、豪掷千金、挑弄流言,事实上,却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空虚与寂寞罢了。家中长辈教会他们如何保有贵族的体面,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尊严是自己给自己的’。因而,我在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之时,并未感到有多生气,只是为他们感到悲哀。”

      ……

      司言一早就知道,阿柔是个独立自主,且有思想的女子,但却未曾想到,她对于世道的思考竟已深刻至此。司言心中震颤,既为阿柔感到骄傲,又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这个俗人与她之间的差距。

      戚思彦喝了一口热茶润嗓,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就知他是听进去了,“司言,你是个聪明人,定然能猜到,其实我对你是有所戒备的。”

      聪明人之间说话本就不需要多绕弯子,司言大大方方地说道:“于戚大人而言,我并没有十足的动机辅佐承王夺嫡,大人怀疑我之所为的真实用意,也在情理之中。”

      “身为人臣,对于身份未明的人,总要多留几分心眼,还请勿怪。”戚思彦颔首致歉,“不过,我虽仍有疑虑,家妹却对你十分信任。我知道以阿柔的聪慧,分得清楚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既如此,我也愿意予你同样的信任。”

      司言一怔,显然没想到戚思彦会这么说。

      “我猜想你此番入京,定然还有别的目的。但无论如何,你于我有恩,倘或将来需要帮忙,只要不是有损朝政、累及王府之事,我都会以个人的名义全力相助。”戚思彦温和地说道,“不知为何,我能隐约感觉到,你的肩上似乎扛着许多事。虽然你我还不甚相熟,但就算仅仅作为年龄相仿的陌生人,我也希望你可以不要被繁杂的世务所累。啊,当然,这些话都是我基于猜测说的,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司言顿时感到心中似有暖流淌过,站起身来,郑重地躬身行礼道:“在下发誓,将来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况,绝不会做任何有损朝纲,以及侵犯景西王府的事,绝不会辜负大人和阿柔的信任。”

      ……

      深夜,承王府内冷清寂然,与洋溢着过年气氛的长祈城格格不入。没有灯笼高挂,没有对联窗花,似乎与平常的每一日没有任何不同。

      书房里,李晁奚坐在烛台前翻看案卷。

      自打西南剿匪一行归来,承王逐渐在朝堂之上显露锋芒,一夕之间,从原先那个不受圣宠、不被重用的闲散皇子,成为了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红人。

      纵然此刻的境遇与从前大为不同,李晁奚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深知自己只不过是皇上用以平衡党政之争、警醒怀王的一枚棋子罢了。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最是无情。若皇上心里真的有他这个儿子,就不会派他去主理祁照一案,更不会如此急切地提拔他。通过除掉祁照获得皇上的青睐,无异于是踩着怀王上位,怀王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此时的繁华之景,皆为虚幻泡影,是用来迷惑他的。李晁奚不为所动,深知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晁奚没有抬头,只是说了一句:“进来吧。”

      来人是李晁奚豢养的影卫云飏,他恭敬地禀报道:“殿下,属下已经查实,司言举荐的那几位可以往来、收用的朝臣,未曾在暗地里与其他势力有任何牵扯,且名声虽然不显,但确有真才实干,殿下大可放心。”

      李晁奚放下手中案卷,若有所思。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轮廓分明,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冷冽之色,与人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截然不同。

      “你确信查清楚了?”李晁奚的声音很低,总能在无意识间给人带来压迫感。

      “属下确信!”云飏连忙道,“无论是寻人打听,还是暗中跟踪,属下把能用到的方法都用了个遍,连这几位大人的日常作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殿下若是不信……”

      “好了,本王对他们的作息时间不感兴趣。”李晁奚及时打断了云飏将要说的话,“这几个人之间可有私交?”

      “平日为了公事有些来往,但私交并不深。”

      李晁奚沉吟片刻,又问:“那司言呢?你查过他了吗?”

      “回殿下的话。”云飏老老实实地回答,“江湖之中对于故渊门的传闻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司言乃是故渊门先门主收养的弃婴,其亲生父母身份不明。但巧合的是,故渊门恰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转变路线,逐渐以‘尽知天下事’之名立足于江湖的。”

      李晁奚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确切的年份,属下还未曾打听清楚,但大致可以确定,此事应当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

      要论那个时候发生的大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今圣上于皇宫内发动政变,杀兄逼父,夺取皇权,改年号为“天曜”。虽说皇上在位期间,推行了许多惠及百姓的政策,开创了大昭前所未有的盛世,在民间享誉极高,但他上位的手段毕竟很不光彩,有悖于人伦,在即位之初也受到过来自各方的重重阻碍。以至于天曜初年,大昭境内发生过大大小小好几次动乱。

      李晁奚确信,司言来到京城的目的并不单纯,并企图利用他来谋划些什么。直觉告诉他,司言的身世应当与天曜初年的这些动乱密切相关。又或者说……直接与当年那起腥风血雨的皇宫政变有关。

      只是李晁奚虽然心中猜忌,但就目前为止,司言除了不够坦诚之外,并未做出什么不安分的举动。李晁奚仍需借助他的力量来对抗怀王,却不会百分之百信任他。故渊门里的那些人都听命于司言,李晁奚真正可以把控、相信的人,也就唯有自己养出来的这群影卫罢了。

      “对了殿下,还有一事。”云飏说道。

      “你说。”

      “属下无意间发现,戚家的小姐好像也在查有关故渊门和司言的事。”

      李晁奚眸色微动,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继而说道:“倒也不算奇怪。她是个聪明人,会对身份未明的人产生怀疑也很正常……你先下去吧。”

      “是。”云飏作为影卫,向来不敢妄自揣测承王的心思,听到指令,就干净利落地退下了。

      李晁奚轻声喃喃自语道:“戚三小姐……是个有意思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

      几个月前,二人在来阳偶遇时,李晁奚就试图通过接近阿柔,来与景西王府交好。但越是相处就越发现,阿柔的眼界与聪慧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及。而在用兵之道上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尤其令他震惊。

      刚回京那阵,李晁奚曾向阿柔透露过张家亲眷被安置在承王府上的事,她却不为所动。直到祁照一案了结之后,司言以护送之名将张家人从王府接了出来,阿柔才终于前去拜访看望他们。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李晁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请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

      太过聪明的人,可以与之合作,却不能为他所掌控。

      李晁奚确信,倘若戚雪柔是个男子,定然也能如她的父兄一般建功立业、名扬四方。

      他也终于明白,先人口口相传的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编织了数千年的谎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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