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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残梦 ...

  •   眼前的景象瞬间被巨浪淹没,仿佛整座烟罗缕宫都沉入海底,而冰冷的海水和口鼻处地窒息感在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幻觉。

      依靠瀛淮而得以伫立在海上的烟罗缕宫,正在崩塌。

      而瀛淮的雕塑已出现巨大的裂痕。

      弑月毫不犹豫,一把伸进裂缝中,沿着缝隙奋尽全力扳开雕塑。

      她似乎听到耳边灵魂的汪洋在和她飞速涌入瀛淮的空壳中,而那耿红线就在尽头等待着她。

      她恍惚间还看到海水中有小露的影子,她和另一个女孩模样的样子手拉手,游到她的身边,冲她点点头,也和她一切去扳开裂缝。

      接着是更多的手,所以她不知道名字,但死在烟罗缕宫中的洁净的灵魂。

      终于,瀛淮僵直的雕塑上,斑驳逐渐增大,裂缝逐渐开裂,整具雕塑忽然四分五裂,一阵刺眼的蓝光将她彻底笼罩。

      等眼睛的黑雾散去,她看见自己竟然还躺在那艘正在行驶的木舟之上,船尾仍旧是那个木雕侍女。

      但这一次,那个侍女出现了五官,那是一张诡异又迷幻的面容,混杂着孩童般的天真赤诚和临终前的沧桑妄执,她轻启双唇,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你悟了么?”

      弑月平静回答:“我悟了。”

      侍女露出一抹浅笑,放下篙橹,投身一跃而下。

      弑月毫不犹豫,也随着她一起跳入汪洋。

      但这一次,汪洋已经彻底枯涸,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下一片炽烈荒凉的大漠,头顶,昏惨惨的毒日炙烤着大地。

      她落在黄沙之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荒漠和远处的雪山。

      这里是……是昆仑山?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难道是瀛淮的回忆?

      她站起身,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缥缈悠扬的乐声。

      等回过神来,一艘巨船已经逼近,轻纱掩映中,歌声空灵,其中无数美丽的身影往来交错。

      一艘行驶在沙漠中的梦幻般的巨船。

      弑月不禁奋力仰望,才看清船头上站着一名女子,比最璀璨的黄金还要耀眼的长发遮挡住她半个身子,上面星罗棋布数十种宝石珍珠,在太阳下几乎自成一片星空,而那青金纱长袄显示出她不凡的身份,右手的短剑和左手的薰香更是印证这一点。

      她恍惚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个人。

      忽然,身后竟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稚嫩而清澈。

      “真好啊,我也想当圣女。”

      弑月回过头,却是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脚上都带着镣铐,双手血迹斑斑的厚茧。

      “会有这么一天的。”另一个小女孩道。

      大船行驶而过,女孩们上前,回归到船后奴隶的队伍中。

      弑月一时有些不解,这是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跟上去,看着船缓缓驶上昆仑山。

      一路山的艰苦和辛酸都已被淡忘,记忆中只剩下那道巍峨的山门。

      里面,是一整个青春的狂梦。

      弑月驻足在山门前,那是太辉煌精美的一扇门,用五彩眼神雕刻出种种瑰丽和飞禽走兽和细密的字符。

      仅仅是一扇门,就生出对里面宫殿的无限遐想。

      她不禁想,自己的祖先曾在这扇门后出生长大,而如今,一切繁华不再。

      门外巨石上,小女孩托腮坐着,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另一个小女孩从门后探出头,叫她:“你怎么在这里?快和我回去。”

      “不,我才不回去。”

      “怎么?只写几个字就累了么?回去吧,流靉姐姐难得有空。”

      “你写得比我好,她只喜欢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也喜欢你的。”

      “不,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干嘛?”

      “我不想写字,我想……去看他们练功。”

      “你疯了吗?我们没有资格去看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也是贱命一条了。”

      弑月刚想朝她们走过去,却忽然发现整扇山门都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小女孩一人瑟缩在雪地里。

      她或许是遭受到了惩罚。

      这里的风雪太大,她快要被冻死了。

      弑月上前,想拉起她,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径直传过女孩的身体。

      她有些悲哀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来在这里,自己才是那个不请自来的孤鬼。

      没有人来救她,她的血液都快冻结成寒冰,只能更紧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死前她怀恋着汪洋中的故乡,口中念叨着已将自己遗忘的母亲。

      但下一刻,有人影走来,每一步都融化了积雪。

      弑月无法看清这个人,因为在瀛淮的回忆中,那个人是如此模糊,甚至连是否存在过都是一个迷。

      女孩走下了雪山,静静地坐在荒漠之中,用烈日浸泡着她伤寒的骨骼。

      另一个女孩再次出现,有些胆怯地开口:“瀛淮?”

      女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你有了名字?”

      女孩仍旧没有回应。

      “瀛淮,我很为你高兴。”

      瀛淮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不用这样叫我,我仍然是你的朋友。”

      女孩笑了,虽然仍旧有些怯生生的。“所以,你见到教主了么?”

      瀛淮摇头:“我没有看清。”

      “真好啊,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呢。”

      “流靉姐姐见过么?”

      “她么?当然也没有了。”

      瀛淮眼中现出一丝得意,总算有一样,她胜过了姐姐。

      “你明天不来习字了么?”

      “练完功有时间我会来的。”

      “那太好了,姐姐一直惦念着你呢。”

      她真的想着我么?瀛淮看着朋友,一言不发。

      “她想着你,你回去,她要送你一样礼物。”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上习字册,留下一朵梅花的爪印,碧眼的白猫从远西的新月沃土而来,将陪伴她回到故乡。

      习字册再次飞上天空,几乎遮挡住整片天际,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扭曲的名字。

      瀛淮,流靉,炟郯。

      她没有再去习字。

      那本习字册被一把火烧尽,连同一起烧尽的,是她的朋友。

      陪伴她从南海一路来到漠北的朋友。

      弑月仰面看着燃烧的火堆。

      女孩已化为灰烬。

      周遭回想着看客的讥讽。

      “一个奴隶还望向习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个教她的侍女也要被责罚吧。”

      “听说她私底下教过不少人。”

      “她图什么?”

      “只怕是蛊惑一批人要造反。”

      从这本习字册起,迅速变为一本写满了清洗名单的死亡书册。

      至高者恐惧于权力被染指,不留余力地打压所有人。

      而这份恐惧只让瀛淮觉得可笑。

      凡人的恐惧,终究只能是凡人。

      就算活了五百年又怎样。

      人群散去,瀛淮站在满天飞舞的灰烬中,朋友的骨灰尘埃一同飘拂进深山,永远无法回归大海。

      本来褴褛简陋的衣衫逐渐华贵,她也有了穿青金纱长袍的资格。

      她再也没有见过流靉,即便知道她还活着,甚至在她离开昆仑山时,她依旧活着,犹如一个古老的旁观者,存活在天山圣女万世一系的回忆中。

      圣女记载下炟郯的末日。

      五百年,是凡人的劫。

      即将接近那个劫,末日也必将降临。

      而凡人所有对抗命运做出的徒劳都是命运本身。

      身穿青金纱长袍的瀛淮匍匐在炟郯的脚边,看着至高无上的教主如何被凡人的恐惧所操控,肆意的惩罚所有显露出不忠的人。

      昆仑山上弥漫着血腥与骨灰。

      现在轮到她宣誓她的忠诚。

      于是她接受到必须检验自己忠诚的任务。

      去杀死作为历史本身存在的天山圣女。

      杀死她,只是一种掩耳盗铃,五百年的诅咒依旧存在。

      但瀛淮还是出发了,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如果失败,她也将成为埋葬在异乡的亡魂。

      她仰面看着烧死了无数人的祭坛,做出选择。

      两个身穿青金纱长袍的女人握住了手。

      密谋在她们的眼中流动。

      最忠贞不二的,最心怀鬼胎的,最袖手旁观的,最清白无辜的,都在历史和亡魂的追逐下,做出他们的选择。

      已存在数万万年的昆仑山默默注视着这些虚弱的易逝的生灵。

      似乎有一场雪崩的前奏忽然在耳边奏响,弑月追逐在回忆中瀛淮的身后,她迫切地想要看到,诛天教最强大,将整个教派引向辉煌顶端的教主,如何倾覆。

      她狂奔的山峦中,奔向那扇山门。

      两个青金纱的影子消失在山门之后。

      她想闯进去,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只能听到远处地震猛烈蔓延。

      天崩地裂。

      彻底撕裂了回忆。

      祭台上的大火永世焚烧,焚烧万年来的骨灰。

      灯盏后的阴影暗藏杀机,而阴影自己也落入必死的困局。

      枯瘦的白发覆盖在习字册上,抚摸着上面稚嫩的字迹。

      高可遏云的巨船行驶在荒漠上,轻纱浮动,船头却已空无一人。

      从南海而来的卑贱至极的奴隶女孩,杀死了不可一世至高无上的诛天教教主。

      她的名字被写进历史。

      那个由教主所取的名字。

      几百年后,历史已斑驳沧桑,历史已自愿饮毒酒而亡。那个名字,只剩下半截残缺的水部,一如汪洋永世不变。

      山与海皆静默无语,看着那些易逝的生灵。

      雪崩过后,弑月再次发现自己躺在那艘孤寂的小船上。

      她仰面,天上海鸥嘈杂飞行,身下海水百无聊赖地泛起波澜。

      一切仿佛一场午后小憩的残梦。

      而木雕侍女仍旧摇着篙橹,不知去向,忘记来路,只知道手中的篙橹。

      弑月站起身,看向侍女。

      那张平静的面容,没有丝毫涟漪。

      “我终于找到你了,第七位掌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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