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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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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曾经的沉稳威严不同,这具身体确实……相当年轻,导致萨克帝的年龄看起来就像遭遇了大甩卖的商品,价格直线跳水。
否则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在接触过程中,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看顾刚成年崽子的错觉。
然而这情况被旧时的朋友、自己的继任者当面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杀伤力相当大。
偏偏伊芙琳还有其它必杀技,直接连击打出了暴击效果。
“听说你的伴侣……刚成年。”
“……”
很好,道德的回旋镖虽迟但到,终究是扎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在斗嘴这方面,萨克帝深谙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只要他足够厚脸皮,对手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没错。”
深吸一口气的核心种微笑,尾鞭在身后悠闲地晃来晃去。
“成年不久,并且非常可爱。很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不然我一定第一时间介绍你们认识。”
“我就说他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现任皇帝叹气,对着身后投去一瞥:“出来吧,别躲着了。他的脸皮向来比岗哨星球的钢铁堡垒还坚硬,尴尬的只会是别人。”
萨克帝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伊芙琳伸出一只手,仿佛揪住些什么,然后将对方拽到可见范围内。
这次越线的非常规通讯受到严格限制,他们仅仅隔着影像屏幕相望,而非触手可及的光粒子实体形象。伴随着一个踉跄的动作,一名男性撞入画面。
男人没有看镜头,目光低垂。核心种想吹个口哨,口嗨两句,结果在他搞出任何动静前,对面的人就磕到了伊芙琳的椅子,发出咣当一声,听得萨克帝耳骨发软加牙酸。
尽管如此,对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样半弯着身体,不置一词。
克莱因·杨的两鬓已经斑白。对于星际人均年龄超过一百二十岁的标准而言,刚过五十一的帝国书记官本该看起来更年轻、更意气风发。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对上,对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惶然。
这让萨克帝将所有挖苦、打趣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你的腿。”
伊芙琳随手拉过座椅,让自己的大臣坐下。
座位的软垫仿佛藏了针,令前后两度担任书记官的男人坐得不算安稳。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小队连夜赶报告的时候。
不同的是,彼时优等生一板一眼表情严格,督促自己那两位不靠谱的同伴时,身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活力。而眼下,那活力差不多完全消散。
“交给你了。”
瞥一眼萨克帝,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别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动手揍到他头脑清醒,但是这件事你自己解决。”
“你确定我合适?”
萨克帝真诚地提问,然后在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鞭子时,本能地闭上了嘴。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理阴影是一点都没见少。
曾经的三人组,眼下一位饱经风霜,一位锋芒毕露,还有一位……不做人了。
不仅不做人,看起来还嫩得像棵小青苗。
核心种打量着自己变化了太多的老朋友。他人生的前半截几乎是和克莱因、以及克莱因的家庭绑定的状态,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从未想到,会出现今日这样的场景。
“克莱因。”
重逢后第一次喊出旧友的名字,他静静地看着对方。
无论对方愿不愿意抬头,有一些话他都必须说。
“我无法替代身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决定是否原谅你的行为,毕竟我和他大概率已经算是不同的个体。”
“但是继承了部分记忆的我可以确认,自己不曾因此心怀愤恨。”
一如往昔的金棕色眼瞳,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友人、伙伴、并肩而行的同僚。
“我现在很好,独占一颗能源星,捡到一只还算不错的同盟者,还有一位非常爱我、而我也很爱他的伴侣。”
“这已经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还要好上许多了。”
“三十五岁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化为宇宙的尘埃,三十五岁之后我明白自己更大的可能是躺在床上死去,无法移动,无法自理,多活的每一天都将因为愤怒而显得尖锐刻薄。”
“我从未因此而憎恨于你。”
他说。
“你是我最重要的同伴,也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回来吗?”
一直处于缄默状态的男人终于开口,问出了一个脱离理智管控的问题。
他的声音像是深秋的风吹过枯萎的苇草,带着轻微的沙哑。
“你一向痛恨虫族,如果不是我的原因,你不会被迫滞留在那。”
萨克帝没有回答。
帝王绿色的眼睛看向他。
他们有着战斗中培养出的默契,不需要语言,就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如果谈话的参与者是伊芙琳或者克莱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这问题都会变得相当要命。
克莱因的书卷气也体现在此,或者说,急迫让他失去了多年培养的沉稳。
“短期内不打算回去。”
懒散地笑一笑,萨克帝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尾巴摆出一个拒绝的形状。
“别给自己贴金。我滞留在虫族星域的原因,只能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困住我。”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伴侣,他非常需要我。”
美滋滋地说一句,此刻的核心种突然理解了人类喜欢晒影像图片、晒宠物、晒幼崽的行为,有时候要压抑住炫耀的心情真的很困难。
“如果我出差太久,他会伤心的。没有伴侣的人不会懂。”
“你们都还单身吧?”
他相当真诚地问。
“恬不知耻”几个大字就写在他的脸上。
“……”
克莱因看上去像是被活活噎住,愁苦的气息从他身上褪去一些。
伊芙琳则很轻很轻地笑出声。
坐姿端正的帝王同样调整了一下身形,不再威严迫人。她看着满嘴跑火车的朋友,没有移开视线。
“想好了?”
这是一些没有前言后语的问题。
然而萨克帝明白她未尽的话语。
实际上比起克莱因,伊芙琳和他才是同一类人。同样的野心勃勃、手段严苛,但他的强硬外露,对方则擅长以更柔和的方式摁下一切纷争。
但也正是如此,克莱因成为了最好的中和剂,在前后两任上司之间周旋缓冲。
“德尔兰塔攻防战或许你还记得,虫潮直接蔓延到宜居的小玫瑰星域,第一军团几乎全部换血。”
她说。
“你确定此刻所作的决定出于你的个人意愿、而非其它考量?”
绿眼睛没什么波澜地注视着他。
没有问萨克帝到底残留了多少记忆,也没有问对方为何不回归人类族群,这几乎是新任帝王身为女性,面对老朋友时特有的一丝温柔。
不用见面,他们都早已知道,一切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没办法,我现在有家室了。”
核心种同样笑起来。
他看向曾经的友人,面容改变,年龄增长;正如他们看向他,身披鳞甲,翅尾垂拽。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是不会放弃到手的能源星跑路的——你们申请调动星舰三叉戟和冈格尼尔还需要那群老头同意,不得不指望着财政拨款、分配能源石,我现在躺在星核能源上睡觉也没人指责。”
“红太岁应该告诉了你们,它吃得有多好。”
“说起这件事。”
伊芙琳摇头:“它目前处于独立巡航资格无限期暂停的状态。”
“我想也是。”
忍不住叹气,萨克帝理解对方的难处。
“它自己怎么说?”
“它很好。见到你的喜悦足以弥补暂时无法进行深空航行的遗憾。”
橄榄绿的眼睛流露出温和的情绪。
“它时常循环播放与你重逢的视频——理性上它理解你和之前的……主导者并非完全相同的个体,但是即便是追寻逻辑的人造智慧种,也会有情感占据上风的时刻。”
“冲进王虫巢穴是太过严重的事故。”
岁月让原本锋芒毕露的声音沉淀为舒缓平静,新一任帝王展现出她更为稳定的那一面:“这件事情的后续问题处理完,我会要求恢复它的职能。”
“这一切不会太久。”
“等到它能自由行动,可以让它来我这边一段时间。”
核心种尽量让话题别显得那么严肃,以一种谈论天方夜谭的口吻说出一些离谱的建议。
“那时我大概率已经扫平虫族所有的障碍了。”
“好。”
然而,压根没指望对方会当真的提议,得到了回复。
伊芙琳的表情有一瞬间看起来很模糊,可能是通讯距离过远,且经由数据天穹转连大信息巢的缘故。她以平淡的语气给出承诺。
“到那个时候,提出正式邀请吧,我会批准。”
有门。
对方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要好说话那么一点。
这让打蛇上棍的一方瞬间精神抖擞起来。萨克帝坐直身体,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养家方面的难处,红太岁向你转达卡姆兰的事情了吗?”
“如果你看过我的报告,应该能够得出合理的结论。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寻求合作,他同卡姆兰的渊源有些深。”
他口齿清晰、语速流利。
“你觉得那地方拿来做贸易区怎么样?”
“不怎么样。”
现任皇帝的笑容就像红鹿宫庭院里的森严石雕,让萨克帝和克莱因同时后退。
伊芙琳很久没露出过这种神色了,大部分时候前后两任执政者在表情管理方面都做得很到位。
但是有的人就是能让她暂时放弃端正的姿态。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灵光一闪的离谱想法?”
“是我灵活的脑袋瓜。”
核心种火速回答。
“你不想在下一次调度星舰的时候,让那些财务大臣闭上嘴巴吗?你开放贸易通路,我们来聊聊星核能源交易。”
一旁的书记官不忍直视地闭了一下眼睛。
当他和身边的上司对视,两个人的目光中透露出同一个想法:
这家伙是真的萨克帝没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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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曼一点点地读着通用语的材料。
虽然武装种领队的脑袋不会转弯,但是最近他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好习惯:听劝。
格拉建议他抽时间进行扫盲辅导,他就真的去做了。
除换班时间外,灰翅族群栖息星域的管理工作并不艰难,信息巢的事务由雄虫分理,生产和技术方面的工作由固定的技术虫承担,武装种本质上还是维持稳定的暴力机器。
而和平的时候,是不需要这台机器转太快的。
于是克里曼经常在交接完当日的事务后,绕道大信息巢,花一点时间教阔翅种通用语的书写与阅读。
虽然至今他也没搞明白,这种事情和解答他的疑惑有什么潜在关联。
瘦削的雄虫趴在一旁,表情认真地仔细听着。
每次当日的授课结束,这只虫都会结结巴巴地努力复述刚学会的词语。从未接受过系统学习的卡拉,在起步阶段相当困难,低等基因的记忆力也不如核心种,是需要克里曼教很多遍才能记住的程度。
最开始,习惯了快节奏工作的雌虫感到有些困扰。
对方的表现只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想法:不是每一只雄虫都像恩那样特立独行,或者是像格拉那样饱含天分。
一只连通用语都说不通畅的雄虫,很大程度上也无法承担起之后管理信息巢的重担。
这批雄虫需要一个更稳定、更舒适的生存空间,而非强行让他们投入劳动。
“你喜欢工作、想要工作吗?”
武装种慢慢地问。
他的沟通能力和卡拉的通用语一样稀烂,仿佛两只菜鸡,在交流时双方都显得踉踉跄跄。
对方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看向他,发出轻微的鸣叫。
显然,卡拉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何为工作他已经从身边忙忙碌碌的雄虫身上学到,但是否喜欢这件事令他无法回答,只是凭借本能做出回应。
于是克里曼换了个说法。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这里,我会建议将雄虫集中安排到巢穴区生活。”
“那里有充足的食物,安全的居住环境。你可以选择同强大的雌虫组成新的小家庭族群,孵化一些富有活力的卵。”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试图克服恐惧症伸出手,摸一摸对方的脑袋。
“不用很辛苦,只负责照顾幼崽就好,你会处于保护之下。”
“也没有虫能够伤害你。”
现在他认同“雄虫是同伴”这一说法,也同意雄虫的生存状态需要得到改善这项提议。
然而关于如何改善,他得到的结论和大信息巢的管理者不尽相同。
格拉似乎认为把所有的虫都拉出来工作是一件好事,克里曼却觉得弱小者应该受到更谨慎的保护。
阔翅种敏锐地抓住了“雌虫”、“孵化”、“照顾幼崽”这几个关键词。
在培育杂交种的巢穴中,他们听到最多的话语就是孵化和幼崽。所有雄虫被集中存放在巢穴中,作为可分配品和消耗品使用。
于是他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阔翅很傻,但又不是那么的傻。这只虫不曾具体地学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搞不清最基础的常识,但经验令他明白一件事:如果一只雌虫询问自己是否愿意孵化和照顾幼崽,并且以肢体触碰,无论其态度多么委婉,大概率意味着对方提出了一次交/配要求。
卡拉其实不太喜欢孵卵。
孵卵意味着痛苦。
但面前高大的雌虫将他从孵化巢穴中带出来、喂给他甜甜的蜜露——他现在知道那以往不曾体验过的神奇甜浆叫蜜露,并且对方强悍到他无法拒绝,他需要遵从这一要求。
雄虫温顺地伏下身体,并未多迟疑一秒,在克里曼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解除一大半遮盖身体的织物,自然而然地打开四肢、摆出了一个承受交/尾的姿势。
从始至终阔翅种都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这是一件呼吸般正常的事情。他只是低垂头颅,让破烂的小尾巴摇晃着发出求欢的信号,却因为身体的干涸而释放不出什么信息素。
卡拉替阔翅族群的雌虫孵化过很多很多的卵,面前的这只并非第一位提出如此要求的虫,但他小心地希望对方能够成为最后一个。
起码这只虫对待自己一向都非常温柔。
如果交/配的过程中也不那么粗暴就更好了,他可以尽量忍住痛苦的声音、不扫对方的兴。
瘦削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狰狞,拟态也不算成功,伤痕遍布。这令雄虫感到一点难过。
他因为自己而伤心,却分不清这伤心因何而起。
武装种领队愣了差不多十几秒。
然后克里曼一骨碌爬起身,撞翻身边所有的座椅和物件,堆叠起来的书本光屏连同容器中的食物全都稀里哗啦地洒落一地。
幸亏这是工作结束之后的授课,他们又身处于大信息巢的小隔间内,才不至于吸引到其他虫的注意力。
已经退到门边、退无可退的雌虫脑袋砰地撞在门框上,伴随着巨响整个空间都在震动,力气之猛即便是直系也要头晕两秒。
门当场留下一个脑壳形状的坑。
这一撞让大脑宕机的虫回过神,又脚底打滑地冲回来,试图拉过萎顿在地的织物,将阔翅种重新裹起来。
结果手抖心慌,核心基因雌虫的力气大到离谱,直接把柔软的遮蔽物扯出一道裂口,发出刺耳的嘶啦声。
克里曼差不多脑袋充血、头晕目眩,失了智一样拿着两片布在那里拼来拼去。
“这……怎么安装不上呢。”
武装种喃喃自语,尾巴在身后甩成大风车。
卡拉呆呆地看着他,也渐渐害怕起来。
他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
没有达到期望会被打。
雄虫静静地蜷缩在小角落中,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在他的认知里,面前的雌虫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一只了。
无论是交/配还是殴打,他全都认命般地接受。
然而下一秒,深灰色的虫一把扯下身上的武装带,又三两下甩掉外套。
克里曼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陷入半异化状态,表面覆盖上大面积的鳞片。他将那只没什么重量的阔翅整个拎起来,塞进自己的外衣中去,再紧紧地将对方裹住。
兵荒马乱。
卡拉太轻了。
即便最近丰沛的食物令他的身体变得不那么嶙峋可怕,但仍旧呈现出很不健康的瘦。
武装种的外套完全把他埋在里面,克里曼的力气有些大,隔着又沉又重的材料压得他发出轻微的咯唧声。
于是那双手臂陡然松懈了力道,小心地将被包裹的阔翅放在身边。
疼痛并未到来。
筋疲力尽的雌虫坐在一地狼藉中。
他现在的状态,活像是同一群异兽种互殴了一整天。
身形小小的雄虫紧紧地抓着宽大的武装种制服,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抱歉。”
半晌之后,高大的灰翅突然开口,声音听起来沉闷而干涩,像是在粗砾的沙石上摩擦出来那样。
克里曼缓慢地伸手,再一次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雄虫的脑袋。
于是傻乎乎的阔翅又忘记了害怕,就像记吃不记打的小猫崽子那样,信任重新占据上风,主动将头拱到那有力的手掌下。他理解到对方并非在寻求交/配。
单纯的摸摸很舒服,摸摸不会带来伤害。
在一片寂静中,孱弱的低等雄虫发出了细小的蜂鸣。
那是略微区别于灰翅族群的音调,正如高位种之间会有更为晦涩的交流语言一般,不同族群在情绪语言方面都有着各自独特的表达方式。
这只虫的呼吸缝翕动,尾巴慢慢地拍打,悠长而颤抖的音符消散在小小的隔间中。
就像是呼唤着归巢族群的微弱祈求,也像是随着潮汐引力而碎裂的沉寂涛声。
即便他从出生之日起,就从未有过任何一处可以回归的地方。
当武装种领队的手很柔和地抚摸他,带给他一些不曾有过的新奇接触体验,他突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言。
那是渴望回到不存在的故乡、逝去的同伴之中去的低鸣。
深灰色的眼眸看着尾巴慢慢摆动的雄虫,没有移开覆盖着鳞片的手臂。这是傲慢且自矜的直系高位种,第一次理解且尝到自大所带来的苦涩。
所以格拉会因为他的话语而无可奈何地微笑。
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片刻前的想法是符合实际的好事。
“抱歉。”
克里曼说。
“不会再问你这种坏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