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出帐 ...
-
咔哒。
一声金属与硬木碰撞的微弱声响,气泡一样在浓厚的夜色里冒了个头,刚带出一串摩擦的音调,就被沉闷的空气彻底吞噬了。
雅瓦哈孜用力拽了两下手中的绳索,身体逐渐前压,一边把全身的重量慢慢转移到绳索上,一边仰头观察木栅顶端的铁爪。
确认上端的铁爪已经牢牢卡进木栅交错的缝隙,她直起身来,向王帐处回头张望。
王帐前的空地上,宴饮正酣。雅瓦远远看着,只见焰火嚣张,仿佛残阳烧红天际,一片热烈。歌舞声与喧哗声相互交缠,被草原上的晚风携着,一阵阵扑送到面上来。
与北纥牙帐中央的喧闹不同,此处角落略显寂寥。
——这正是她的好机会。
趁着四下无人,雅瓦不再迟疑。她轻轻退后几米,深吸一口气,瞄准下垂的绳索,猛地前冲。左脚蹬地,一跃而起,随后右脚踏在木栅,两手上举,正欲抓住绳子借力攀爬。
冷不丁听见背后一声低喝:“站住!”
雅瓦吓了一跳,脚下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她连忙伸手去拉那绳索,可那绳索却好似一尾鱼,灵巧地从手里滑了出去。
绳尾在眼前左右跳跃,任凭她狼狈跌下。
然而雅瓦未及落地,便被人单手拦腰接住。后背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鼻尖是她最熟悉的檀木香气。
雅瓦认出这味道来,不等稳住身子,便扭头去看。
来人一身银甲铁胄,背负弓箭,腰挎大刀,左手擎一火把,暖色的光晕柔和了金属的冷芒,平日温情的眉眼在一身戎装映衬下,反而多出几分威严。
“阿勒赫麻!”雅瓦低低唤他,声音难掩欣喜。
阿勒赫麻待雅瓦站稳,转过她肩膀,这才看清她一身装扮不似平常。长辫全拢在头顶攒了个髻,不施钗环也不戴冠帽,只用一条绸子捆了,在脑后垂下两串流苏。身上一件暗红色缎面短袍,偶有光彩流淌,深黑色裤脚扎进鹿皮短靴里,整个人显得利落干练。
夜色昏沉,阿勒赫麻在远处虽没能一眼认齐她身上服饰,然而只单单看她垫步腾空几个动作,也早已认出是雅瓦哈孜·约罗葛。
——那个他从小护在心尖上长大的八公主。
因此,刚刚他才大步上前把她接在怀里。否则今夜全帐上下百般戒备,甚至封锁了营门,此时遇上可疑之人翻墙越壁,早该一箭射个对穿。
阿勒赫麻此时看着她发亮的眼眸和带笑的唇角,话里责备的语气竟轻飘飘地散了:“大汗在帐前设宴为大周使臣饯行,无论宰相将军还是王子公主都设了席位,你不在那边老实坐着,怎么跑到这里胡闹?”
雅瓦看他一身披挂齐整,便知这位附离达干大人正在当差,应是负责今夜牙帐防务,在四周巡视。自己幸也不幸,想翻围栏偷跑出去,偏是被他抓个正着。
不过好在是他,自己仍有一线成功的希望。
“你是知道的,什么宴席闹到后面都是一个样。不是逢迎往来,就是吆喝斗酒,最是无聊,”雅瓦瞅他脸色,“今夜我的位子又恰好挨着火堆,焰火熏得我喘不过气来。”
见阿勒赫麻无动于衷,雅瓦暗暗咬唇,故意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低了头用脚尖拨着草叶,小着声音道:“而且每次还总有几个喝晕了头的,到我们这边攀扯。”
阿勒赫麻拉住雅瓦手臂,拧眉急道:“是哪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你说与我来,一会我去好好教训教训!”
雅瓦哈孜抬头,见他脸上隐有怒色,只好支吾着:“部落里勋贵子弟不计其数,我哪里认得清?”
又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阿勒赫麻拉自己的手腕,露出央求的神色:“我实在是心烦得厉害,你就放我出去散散吧,就当今夜没见过我!”
阿勒赫麻却移开眼神,收回拉住她小臂的右手,顺势牵过墙边的绳索,在手里体会把玩着——只是一条普通的麻绳,不是雅瓦惯用的那条皮鞭。
又用力拽了几下,顶端纹丝不动——果然是雅瓦的手笔,用鞭的准头与力道把控得超乎寻常。
阿勒赫麻目光在绳索上打量着,缓缓开口:“牙帐里四处都能散心,为何偏要翻去外面?”
“四处都是巡逻的附离兵,密密麻麻如人墙一般,我躲还来不及,还谈什么散心。”
阿勒赫麻哭笑不得,回想起大汗下的命令。
今夜大宴,闲杂人等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出入营门。因此,他也要求巡夜的附离兵卫,凡路遇之人皆要探明盘问,绝不可令细作混入牙帐破坏晚宴,图谋不轨。
雅瓦仰着脸凑到阿勒赫麻面前,带着乖巧的笑:“阿勒赫麻,你放心吧!我一会就回来,绝不会有人发现。你可千万别告诉我阿哥!”
阿勒赫麻不为所动,反而轻轻摇了摇头:“不行。平日你想去哪我都不干涉,唯独今夜非比寻常,不能随你任性。”
雅瓦哈孜见他毫不通融,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左右不过是一场饯行宴!
无论是其他部族的使者,亦或是外邦来访的使臣,王帐大宴每月少说都要办上一两回。怎么偏偏这次大周来使,阵仗就这么铺排,连在营里走动都不许了?
若是说他们来了个素有“玉面修罗”之号的领兵王爷,她刚刚在席上也见到了,哪里有传说中的神乎其神,不过是个普通中原汉子罢了,而且两国交好,何必严阵以待?
最令人气结的是,那些使臣早不走晚不走,偏要定在明日!本来她全可以大大方方走出牙帐,现在营门封锁,只能挑一处鲜有人至的库房背面,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雅瓦今晚的出行并非临时起意,实在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而且有无论如何也不能更改的理由。她只恨不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真长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外面的天地去。
眼看不远处就有一支火把的列队如蛇一般游走,雅瓦心下愈发急了。
“你走吧!”她从阿勒赫麻手里一把拽过绳索,“今夜就是天神下来拦我,我也非出去不可。”
说罢作势就要向上跃起。
阿勒赫麻一掌按在雅瓦肩头,止住她的动势,趁她重新蓄力的间隙,劈手夺过绳索,用全力向下一扯。一声皮绳崩断的闷响之后,顶端的铁爪带着木料与泥层的碎片,“咣当”一声栽落在地上。
雅瓦不说话,瞪他一眼,蹲下身去捡那铁爪。
阿勒赫麻右手一甩,将绳索绕在臂间,铁爪也稳稳落在掌中。
雅瓦起身去夺,阿勒赫麻却把手臂往身后一藏,任雅瓦不依不饶地探手,他都身形轻巧地闪避过去,似在戏弄一般。雅瓦看自己争不过他,停下动作,愤愤盯了片刻,扭身就走。
阿勒赫麻见她恼了,反倒有些慌神,几步抢上前去,堵在她身前。雅瓦不理会,绕开他径自走去。
阿勒赫麻不再追,原地喊她:“你去哪?”
雅瓦仿佛没听见一般,脚下生风。
阿勒赫麻看出她还没死心,怕是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可放任她胡闹下去,早晚要被遍布的附离兵抓到,到那时恐怕不能同他一样轻拿轻放。遇上死心眼的,任凭他是公主还是王子,都得扭送到军帐去定夺。不过有他坐镇,倒不会真让雅瓦领重罚,无非是受一点苦头。最怕遇到手上不知轻重的,拉扯间误伤到她,他更要心疼了。
这雅瓦今日也不知怎么,全无平日的体贴懂事、通情达理,竟是铁了心要出去,只怕她阿哥兀其昆亲自过来也劝她不住。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兀其昆舍得下狠手捆她,他可舍不得。
阿勒赫麻思来想去,自己横竖要遂了她的意,倒不如省些周折,反客为主。
心下有了主意,他迈开步子追上去,一边右手松了手心的铁爪,任它在臂上由绳索坠着,接过火把,腾出左手来,到雅瓦身边一把拽住。
“你先回寝帐里等我,我带你出去。”
雅瓦撇过眼,警惕地晲着他。
阿勒赫麻无奈道:“我的八公主,不让你顺了心,今晚整个牙帐都别想安生了!”
雅瓦讪讪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今夜这阵势非同小可,我是无关紧要,可你总领牙帐安防,离营恐有变数。父汗若怪罪下来……”
阿勒赫麻抬手止住:“不打紧,全帐大小防备事务我都已安排妥当,还有数位巴什在四处值守,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先回去等我,我到各处交代一声,就去寻你。”
雅瓦虽然心有顾虑,可眼下意图被阿勒赫麻发现,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着实有些困难。又听阿勒赫麻说得成竹在胸,不似有何不妥,倒不如听从他的安排,先出了牙帐再说。
雅瓦迟疑着点了头。
看着雅瓦的身影消失在一处毡帐后,阿勒赫麻心下却有些郁闷。
自己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怎么偏偏对一个小姑娘无可奈何,事事都要如了她的愿?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被小小的她哄了去,十多年过后竟还是如此。这样下去,自己怕不是一辈子都要纵着她了?
可一想起雅瓦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阿勒赫麻的眼角却不觉染上了笑意。
能对这样明媚的姑娘俯首称臣,也真算不得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