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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高尔特(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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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羽凌坐在韩炡的床边,身上散发着韩炡浴室里廉价洗浴用品的香气,墙上的排风扇嗡嗡作响,构成这世界唯一的声音。放在小矮桌上的房门钥匙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芒,这种已被淘汰的传统钥匙此刻却成为了打开言羽凌思念的唯一解码。
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房间,用人家的浴室睡人家的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足够变态,言羽凌很鄙视这样的行为,可他就是想当这样的变态。他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整整三个晚上,终于在第四个夜晚,他带着再也无法忍受的思念悄悄打开了韩炡的房门。他没有在韩炡离开后把钥匙交给小白,因为他私心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睡韩炡的床。
言羽凌枕着韩炡的枕头,把自己蜷缩起来,静静呼吸着属于韩炡的气息。好想好想那个人,他知道他此刻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韩炡的预料之中,可他就是压制不住这份想念,每一分钟都想知道那个人的去向,每一秒钟都想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每分每秒都要克制着想要联系他的冲动。
只有在这间房间里,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想像着韩炡在这里独处时的样子,能让他感觉自己离他很近。放在床边矮桌上的水杯空着,言羽凌盯着那杯沿,脑子里勾勒出韩炡用它喝水时的画面,被清凉的水沾湿的嘴唇,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手臂弯曲时隆起的肌肉,每一个细节全都清清楚楚。有些记忆真的不会随着时间而模糊,反而会在一遍遍的复习中变得愈发深刻。
韩炡的床很难睡,硌得言羽凌混身都不舒服,可他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在那个梦里他找到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怀抱。
…………
不知是否是受了韩炡的嘱托,小白来找言羽凌的次数更频繁了,甚至经常带着食物到言羽凌房间跟他一起共进晚餐。言羽凌丝毫不介意被打扰,他承认自己一开始与小白接触存在和韩炡赌气的成分,可相处久了之后,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孩子,只是这种喜欢无关乎爱情罢了。
言羽凌从来都不在小白面前遮掩,总是肆无忌惮地表现着自己糟糕的一面,让冷漠悲观厌世成为他的主旋律。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的烂,乐观积极的小白迟早有一天会幻想破灭,放弃对那个虚假的“言羽凌”的喜欢。然而日复一日,小白对他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反而在两个人的交流中产生了许多共鸣。慢慢地言羽凌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乐天派,除非这个人先天没有感知悲伤的能力,当现实一拳一拳不断打碎一个人希望的时候,所有的乐观阳光都是表面的脆弱外壳,包裹着一颗随时想要与天地共毁灭的内心。这让他想起来许多人,自杀的脑神经专家Taylor,曾经温文尔雅的戴卿,一心想要加入夜莺的乔伊森,甚至是他一向不喜欢的游江,他们每一个人都被这个世界赋予了无法治愈的悲剧内核。
看着表面活泼开朗的小白,言羽凌忽然明白了韩炡眼神里那无法掩饰的沧桑。韩炡从来都不是他眼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不靠谱的年轻人、天真开朗的傻小子,韩炡的出身和经历根本就不允许他天真。是言羽凌一直在用自己所在的阶级去看待韩炡,把韩炡用来自我保护的“乐观”外壳当了真。如今的韩炡连那层外壳都被彻底击碎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郁和悲观,可正如对这个“足够烂”的言羽凌产生共鸣的小白一样,言羽凌对韩炡身上这份遮天蔽日的悲伤也产生了灵魂共振,比起过去韩炡身上那种能照亮他的“乐观”,现在的韩炡透出的欲毁天灭地的悲怆才更加让他着迷。
“言大哥,你花瓶里的花都已经枯死了,我明天去给你采一捧新的吧?”小白边吃着豆子罐头边说道。
言羽凌看向那把变成“干尸”的花束,已无人能分辨它当初的颜色,枯萎的花瓣散落在花瓶四周,他每次打扫时都会刻意越过它们,舍不得扔掉。“不用了,我喜欢这样,比较有艺术感。”
小白一反常态地没有跟他说笑,而是盯着那把干花出了阵神,然后幽幽地说道:“这世界就像这束花一样,已经无药可救了,言大哥,你说人类是不是就快要灭亡了?”
言羽凌有点诧异地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有点儿灰心丧气的?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概是冬天快来了吧,心情不好。上一个冬天的时候我过得特别艰难,差点儿就死了,当春天来的时候我感觉好像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充满了希望,甚至觉得这场战争很快就会过去了。结果这一眨眼,冬天又要来了,局势不仅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乱了。这场战争完全看不到尽头,你说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哪天他们把核按钮一按,大家就一起灰飞烟灭了?”
“应该不会的,我不知道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但我觉得至少你说的那种情况不会发生,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时间这种民不聊生的状况应该就会开始缓解。”
“真的吗?言大哥你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吗?”小白好奇地竖起耳朵。
言羽凌笑着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看到了老板新买的那些太阳能板。”
小白不明所以地问道:“太阳能板?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早上你们从车上往下搬的时候,我仔细留意了下,那些太阳能板都是新生产出来的,不是以前的库存也不是城里淘汰下来的旧货,我就好奇查了一下,发现生产它们的厂家既不属于白熊也不属于Jupiter,这个厂家在短时间发展得很快,销量非常好。”
小白稀里糊涂地点点头:“是啊,老板说这是现在最热销的太阳能板,能源转换效率比以前的高出许多,他还说装了这个之后我们民宿的空调效果会比之前好很多,我在一楼的房间以后也能舒适不少,我很期待它赶紧装好呢!可是这个跟咱们刚才说的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有,这说明有人正在趁着这场战争悄悄进行原始积累。而且不止这一家,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路面上多了许多新型号的手动驾驶汽车?这些车辆的制造商也是一家新企业。正是它们的出现让我觉得,人类还没走到末日,因为现代社会的核心并没有被动摇。”
“现代社会的核心?难道不是钱吗?”
言羽凌笑道:“没错,就是钱,不过我认为更具体的说应该是消费。”
“消费?”
“是啊,你有没有感觉到,现代人类的绝大部分需求都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实际上人们并不真正需要?”
“有啊有啊!实不相瞒我以前的家庭条件虽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但因为我爸妈特别疼我们姐弟俩,我们想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我现在有的东西可能还不到过去的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吧,可是现在我发现没了那些东西我也照样能活。”
“是啊,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以前的家很大,有很多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住,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常常觉得空间太小了,东西没地方放。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向我们灌输要享受生活的思想,广告不断地告诉我们这个能提高生活品质,那个能解放你的双手,他们永无止境地在‘制造’需求,让我们以为许多东西我们必须拥有。到头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们绝大部分人从出生就在消费,物欲在成长中不断积累,等我们成年后便不停工作,一边生产出那些人们本不需要的商品,一边再拿着得到的报酬去消费来满足被人制造出的需求。整个人类社会就在这个巨大的消费齿轮里运转,生生不息。”
小白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言羽凌:“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人们被迫降低需求了,这个齿轮就被打破了吗?”
“当然不是,这个齿轮永远不会被打破,除非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有人类。我想说的是,资本最害怕的就是没有人消费,因为只有有消费才会有利润,他们之间为了争夺资源最后搞得民不聊生,所有人都无钱消费,又或者干脆把消费者都给灭了,那最终倒霉的不还是资本。所以为了维持这个消费齿轮的运转,他们是不会允许人类随便走向灭亡的。”
“可如果万一他们都杀红了眼,要跟对方同归于尽呢?”
“那就会有人跳出来教他们做人,那些太阳板和汽车的制造商,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在这场战争中崛起的资本,他们都是阻止战争双方走向鱼死网破的力量,要知道金钱的气味可能是最好的醒酒药,白熊和Jupiter不会对这些被白白分出去的蛋糕坐视不理只忙着拼个你死我活。而且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真的已经丧心病狂到什么都不顾了,可那些已经趁乱成长起来的资本是不会允许他们随便断了自己的财路的。”
小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哦,我好像听懂了,所以哪怕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回到消费主义的轮回里,这场战争也一定得结束,这个世界还是会回到之前的样子,对吗?”
“这个可不好说,毕竟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赚钱的方法,而战争有战争发财的渠道,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战争结束的。我只能说你不用太担心人类会就此灭亡,至于世界会不会回到原来,从整体角度来说大概还是会的吧,毕竟万变不离其宗,但是具体到个人就……”言羽凌看着小白没再说下去,而是无奈地耸了耸肩。世界表面上或许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被击碎的信仰也早已随风飘散,战争给这一代人带来的创伤永远不会愈合。
小白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怎么听你说完我有种又放心又沮丧的感觉呢?”
言羽凌笑笑:“抱歉,或许我该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小白被逗笑了:“这么肤浅的安慰可不像你该说出来的话,我还是喜欢你推心置腹对我说你心里的想法,虽然听着不怎么积极向上但至少很真实,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我内心很讨厌那些毫无根据的自我安慰。言大哥,谢谢你愿意跟我这个笨蛋说这些,我这个人从小就不爱费脑子,思想远没有你这么深刻。”
言羽凌摇了摇头:“快别这么说,我这不过就是随便闲聊,跟深刻可挨不上边儿。我前女友是学社会学的,她以前很喜欢抓着我探讨这类问题,我受她影响闲着没事就喜欢自己瞎琢磨而已。”
“你的前……女友?”小白瞪大了眼睛。
“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学生。”
“她是女孩子?”
“前女友当然是女孩子啊。”
“啊……我以为你……”
言羽凌笑笑:“在我看来爱情是两个灵魂的碰撞,身体只是表达方式,我个人不拘泥于性别。”
小白眼睛里闪着微光激动地点点头:“嗯,我觉得这样很好,特别好!”他瞟了一眼墙角枯萎的花,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
韩炡在离开的第十六天后归来,带着一身无法言说的疲惫。当他正风尘仆仆地敲响言羽凌的房门时,小白欢快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韩大哥你回来啦!”
韩炡还来不及回答,房门就猛地被从里面打开,言羽凌眼神急切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进他怀里。
“啊,回来了。”韩炡回答着小白的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言羽凌身上,拼命克制着想要一把将他揽入怀抱的冲动。
言羽凌握着门把手的手攥得青筋暴起,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忍不住朝韩炡伸出手,被韩炡立刻抓住。手指相碰的一瞬间言羽凌却像被烫到一般马上又缩了回来,只留下韩炡尴尬地收回手。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中途出了一点状况,耽搁了几天。”
“有没有受伤?”
“没有,放心。我从国外给你带了些吃的,虽然也都是些零食罐头之类的,但换换口味总比整天吃一样的好。”韩炡对言羽凌微笑着,然后转头对小白说道:“小白,你来得正好,我也带了你的份。”
韩炡一进门就从巨大的背囊里翻出一堆食品,包装上的语言五花八门。
“韩大哥,你这是去了联合国呀?”小白在一旁打趣地说道。
韩炡笑笑:“现在物资紧俏,到处都是黑市和二道贩子,我是碰到什么算什么,你看中哪些随便拿。”
小白摇摇头:“不用了韩大哥,我不缺吃的,这里的老板对我很好。我只是过来给言大哥送花的,把东西放下我就走。”说完他把一直捧在手里的野花举到言羽凌面前,那是一捧淡紫色的小花,被插在一个铁皮罐头盒里,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风情。“没想到现在天气已经这么凉了,后面山坡上还有野花在开,我就赶紧去采了点回来,我去把它放到那边。”他朝着墙角走过去,将铁皮罐头盒和那个白瓷花瓶并排放在一起。
韩炡看了眼瓷瓶里那捧早已枯萎的花,说道:“把它放进花瓶里吧,把原来的那束扔掉。”
言羽凌忽然有点紧张地望向墙角的花瓶,小白却摇摇头说道:“不了,言大哥喜欢它现在的样子,这些小花跟这个罐头盒很相配,就让它们互相陪伴吧。”他退后两步,欣赏着两束风格各异的花,似是对自己的布置很满意。
“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小白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房间。
“哎等一下,你拿点儿东西再走……”
“不要啦,留给言大哥吧!”欢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忘将门带上。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韩炡默默收拾着带回来的东西,塑料包装发出的声响异常刺耳。言羽凌坐在床边,远远地看着他忙碌,目光不断在他身上搜寻,想要确定他是真的毫发无伤。
“你离开这段时间没出什么事儿,只是老板说他准备把这里重新整修一下,添置一些家具,这不是因为高尔特人口越来越多了么,镇上新开了几家旅馆,老板感觉到竞争压力了,你房间里有什么需要的就赶紧跟他提。”言羽凌率先打破了沉默,用轻松的语气聊着家常,他真的太想和韩炡说说话了。
“好。”
“我看了新闻,现在欧洲的局势变得更糟糕了是吗?”
“嗯。”
“那你怎么样?这次任务还顺利吗?”
“还好。”
“对了,小白没有住你的房间,你的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嗯。”
韩炡从始至终低头忙碌着,就是不去看言羽凌,这让言羽凌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
“还有,我用了你的浴室洗澡。”言羽凌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啊……好……”韩炡眼神有些游移。
“那天我的浴室灯坏了,大晚上的不想麻烦人来修。”言羽凌不动声色地说着谎。
“那现在好了吗?”
“嗯,修好了。”
“那就好。”
言羽凌有点忍无可忍了,除了刚见面多说了两句外这个人进门后就再没正眼瞧过他,他放低姿态拼命主动找着话题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惜字如金,这让他这段时间的朝思暮想显得如此愚蠢可笑。于是他故意说道:“这段时间幸亏有小白在,他真的是个特别可爱的人,你让他到这里来是对的,我真的很喜欢跟他相处。”
韩炡的表情果然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就被掩藏好,他把头压得很低随便附和了句:“那挺好的。”
言羽凌快被韩炡的态度给逼疯了,有种想把墙角的花瓶扔向他的冲动。于是他不再说话,只冷眼看着韩炡把带回来的食品按照种类在柜子和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拿起已经瘪下去的背囊,抓了桌上的钥匙。
“没什么事我先回房间了。”
“韩炡!”言羽凌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韩炡停在门口,却没有回头,因为回过头就会被看到已经红了的眼眶。
“你以后还会走吗?”
“嗯,过段时间还会有任务。”韩炡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房间。
言羽凌看着被关上的房门,狠狠朝床上砸了一拳。日盼夜盼终于等回了这个人,可一见面就变成这样,他都不知是该气韩炡还是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