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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融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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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虹电话打来,已经是五一最后一天。
彼时正遇客流高峰,江月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下班才有空回电。
电话接通,赵虹声音疲惫,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凄然。她告诉江月,按照她说的,已经办成事了,十五个工作日内就能到账。
不知怎么开始的,赵虹开始哭诉起这些天的不易,大着肚子来回跑,深圳是多么多么热的天气,她是如何如何恐惧。
“赵姨辛苦了。”江月语气平淡,搜肠刮肚地安慰,“但赔偿款下来,你和……都有保障。”
赵虹连声道是。
江月默了几秒,问:“他人呢?”
她还是不想用那个字眼。
赵虹:“太平间里,冻着的。”
澄江地处西南,讲究落叶归根,江家垌也不例外。
她自知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只是询问了葬礼时间。赵虹报出日期,江月算了一下,正好周末,不耽误上课。
挂断电话前,赵虹突然叫住她:“月,赵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江月大概猜到赵虹的意图,没有说话。
“我……我一个女人,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而且我找人看过了,是个男孩,怎么说也是给江家的后。你做姐姐的,让让……”
其实江月本不该生气,如果赵虹心黑一点,完全可以卷款消失,根本没必要来说服她让让。因为她不可能找得到赵虹,也没有余力起诉追回。
但她就是本能地讨厌这句话。
江月压抑着情绪,打断她:“赵姨,你不用说了。我只要未来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当他供我读到大一,其余的一分都不要。至于我爷爷奶奶那边,你们自己商量,我不会插手。”
赵虹带着哭腔,又一次夸她懂事,说江华死得早,没享到女儿的福。
多可笑啊。
想卖掉江月以换取高额利润的人,如今却被别人拿上台面与她作交易。
她一直以来恐惧被当作物件转手,没想到最后被当作物件的,是江华。
江月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三小时后还有晚自习,她没空跟赵虹拉扯,她要抓紧这点时间赶回学校补觉。
前几天赵虹去找人,江月也没闲着。白天上班,晚上上网,全程监控舆情。
许真学营销出身,拉了一个搞传媒的同学和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建临时组,几人三两句话聊出一个方案,让江月上微博升堂。
许真说得好:“这种事,不怕闹大,就怕闹不大。”
江月一根筋,遇到问题但凡有人提供建议,她都能一丝不苟尝试。让发长文就发长文,让通宵观察及时回复就真的守了三夜。
她的文字真诚且有感染力,很快冲上地区热搜。不然赵虹单枪匹马,也不见得对方真就忌惮妥协。
江月赶在晚自习前删除了一部分博文,留下几条热度最高的置顶,一方面留个退路,让对方知道钱不到账这事儿没完,另一方面向网友博个关注,保持热度。
江月无师自通的操作被许真在组里一顿夸,以至于她的同学都强烈建议她高考专业报闻传。
江月谢过几位姐姐,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两天后,正好是周末,江月回了趟澄江。
她搭了周五的夜车,到澄江车站的时候,天还没亮。江月大着胆子在车站外找了辆黑车,连夜赶回江家垌。
赵虹已经到了,眼睛红肿,挺着肚子在一旁的长凳上坐着。院里扯了塑料布搭棚,里头满是来帮忙的亲戚朋友。
江老太的声音突出而激奋,洋洋洒洒地同前来吊唁的客人讲述养育江华的不易。
没有人注意到她来。
江明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帮江月取下书包,搬了张凳子给她后转身又去别处忙活。
热闹喧天,仪式彻夜反复,最后是下葬,回过神已经是周日上午。
碑还在刻,江华的坟光秃秃的,倒像个矮土堆。
江月江明并排站着,各捏三支香跪拜,然后把香插进坟前土里,江华的后事随最后一抔土落下帷幕。
前夜江老太没少给江月脸色,江老五也被连坐,理由是如果不是他撺掇江华出去打工供江月读书,好好的人不会就这么没了。
江老五有苦说不出,只能劝她“节哀”。
江月觉得自己大概是夜熬多了,整个人都处于抽离状态,江老太说什么都像隔着玻璃,只看得见她怒骂的嘴脸和不停张合的唇,她看上去整个人都耷拉着,像一只老鲶鱼。
老鲶鱼睡不着觉,情绪亢奋,数落完江月又拉着赵虹诉苦。
“太晚了。”江月走过去,对赵虹说,“赵姨你去屋里躺会儿,我来陪她。”
赵虹这才找到机会合眼。
天亮之前,江明放下手里的事,来找过江月一次。
江华离世对他的影响很深,几个月前还满山跑的调皮男孩一夜之间长大,神色凝重地告知她自己的决定——要休学出去打工。
江月累得浑身发软,却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用尽全力,给了他一巴掌。
香柄深插进土里,撑出来几个洞,顽固地嵌着,像江明脸上迟迟未消的掌印。
从山上下来,江明跟在江月身后,沉默了一路。
直到江月上车,他隔着车窗喊了一句:“姐,你放心读。钱不够,我去赚。”
江月从兜里摸了个橘子,探身出来往江明身上砸。
“敢犯傻我连夜坐车回来抽你信不信?!”
弹起的小石子崩到腿上,无声地践行江月的威胁。
江明撑着膝盖笑,看小巴车辙碾过,扬起漫天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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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前赔偿款到账了,江月没问具体数额,赵虹按她算的三年学费和生活费,一次性打到了她的银行卡里。
考试结束后,学校组织补课,整整一个月封闭式教学,每天睁眼就是上课,闭眼还在做题。
再见到陈末,已经是八月中旬。
那天江月刚到店,正在炸薯饼,身后有人推门进来,挂在入口的玩偶欢快地喊“欢迎光临”。
江月手上动作没停也没回头,说话时声音洪亮:“麦当劳喜欢您来!请问要点什么?”
没有等到回答,她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店里,陈末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笑。
窗外日光灿烂,绿化带的绿植给他当背景,沉闷已久的心情也跟着鲜亮起来。
他歪头,故作不解:“光麦当劳喜欢我来啊?你不喜欢?”
江月笑得肩膀发抖,只能低头在机器上点几下,用鸭舌帽挡住脸,她又一次强调:“麦当劳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
陈末终于满意,没再逗她,点了一份麦满分套餐端回角落。
暑期生意不如学期内的周末,店里顾客来了又走,到中午换班的时候,只有陈末一直坚守。
江月觉得,他的存在相比守候,更像是一种陪伴。
从那之后到开学前,陈末吃了大半个月的麦满分套餐,然后坐在角落里,完成一套又一套的试卷。
等到江月下班,两人坐一张桌子,各自复习或是看书。
店里冷气很足,将窗外炎热隔开。江月从密密麻麻的铅字里抬头,落入一双含笑眼。他好像就等着她抬头,好看她埋下头去,耳朵渐渐染红。
八月底,陈末没来。尽管已经提前告知江月,他要陪父母在滨州逛一天,她还是在工作间隙不自觉地望向空无一物的桌椅。
下班后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江月对着摊开的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陈末的存在。
像冷空气入侵,一点一点占据脑海,偶尔的缺席就能让她心神不宁。
她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而后换了套题,强制自己进入学习状态。
期间窗外有摩托车经过,嗡鸣响彻整条街道。
江月的思路被打断,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玻璃上挂着滴落的水珠,城际线上的天色是清透的蓝。她靠在椅背上,任大脑放空,享受忙里偷闲的片刻喘息。
漫无目的的视线里,闯进来一个有目的的人。
陈末撑着把透明伞,从街角踱步过来,停在窗前。他俯身,玻璃上的倒影与她重叠。
江月好高兴,不自觉趴上玻璃。
她眉眼弯弯,揉散目光里的倔犟,在一片暖融的光里笑得腼腆。陈末凑上去,将手隔着玻璃与她相印。
江月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掌心一片冰凉,胸腔却被融化一般绵软。
“不是说要陪叔叔阿姨吗?”江月钻到陈末伞下,扬起脸看他,“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
陈末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似问似答:“不是有人说想我了么?”
江月忙着整理蓬乱的发丝,假装没听见。
陈末将人拉近,撑伞在她身后。手臂与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江月却觉得这样虚抱一般的姿态,比那天在台阶上直接抱她还要撩拨人心。
她突然好想抱他,于是她便伸出了手环抱在陈末腰间。
身后的手臂猛地收紧,侧脸贴上了他的胸口,能听见狂乱有力的心跳。
声音从头顶传来,耳膜能感受到胸腔震颤。两道声源合在一起,拼成一句:“半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江月从他胸口撑起来,执着地问:“半年前是什么时候?”
“除夕夜,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