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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行舟繁星如流 ...

  •   上帝不投骰子,格兰蒂娅说。坐在她眼前的白发学者一压戴着的宽檐帽,眼角眉梢笑意飞扬:我可是天才的大魔法师!说这话时,她手中闪耀的偏方三八面骰正咕噜咕噜转着,阮·梅提醒她,这奇物掉进咖啡里也不会为饮品增色。黑塔嗯嗯应声,指挥着小小黑塔举起银勺,往手边的骨瓷杯中放入白玉流霞的花瓣。

      那是用来配糕点的——。青衣学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眼中含笑的格兰蒂娅,挑眉道:眼睁睁见这人炸了这么多次厨房,你也不劝她一句。在场唯一一个长相与年龄相符的天才笑吟吟地:话是她自己说的嘛,阿阮,天才的失败可是最珍贵的,和发问的机会一样。

      探知。求索。总有疑惑替谁永生。黑塔递来共同开发模拟宇宙的邀请时,格兰蒂娅二十六岁。她们二人和阮·梅,还有螺丝咕姆和斯蒂芬,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将这片虚假的星空构建成型。凡人无法将寰宇推演至纤毫毕现,仍能取得一角,知晓无穷尽的可能。

      命途是宇宙中的暗河,它无所起、亦无所终,唯有星神使得它们「被看见」。在这个唯物主义大行其道的世界,踏上命途之人的力量来自于他们的爱、恨,决心和理想,迄今诸般选择汇成的单行线。人们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所以故事往往仅有一个答案。而今天才们生出一种好奇:如果选择了另一条歧路,得到的结果……是否和现在不同?没人知道,但值得一试。

      十七岁的格兰蒂娅是半步记忆行者,在开拓的路上追溯光阴的刻痕,寻得旧日往事的真面目。她拟造了命途的一个切面,试图从不同的角度窥得过去未来,博识尊却先一步为她戴上冠冕。黑塔说不出所料,你果然走上了这条路,至少陆空宵的眼光,我是认可的。

      话虽这样说,比起天才俱乐部和博士学会,悬光研究院的派系却通常和白玉京一样,被归类为「概念」所属。毕竟院长的成就举世无双,但身为玉京令使,三番两次被「智识」和「均衡」挖墙角,在某些人那里也不算什么秘密。比如这位自称(也确实是)天才的大魔法师,正与对方关系匪浅,也认可对方的思想。

      白发的天才有双紫水晶似的眼睛,比之人偶更剔透瑰丽,它与那双继承自太一的三重瞳对望,彼此看见千万年前星辰倒影的回音。格兰蒂娅语调平淡:得承认一件事,在接受这荣光之前,我就已经是位学者了。

      智识的本质是疑惑和未知,无论是生命的奥秘、公式的演算,亦或历史的真面目,无法解答的问题被人一一列举。她笑了一下,继续说着:而我坚持自己的观点,仍将其视作思维的延伸。黑塔,这是我的答案。

      ——存在的问题是没有尽头的!
      ——我不信世间有无解的谜题。

      学魔法和学历史的天才各抒己见,一齐扭头看向他们搞自然生命研究的、置身事外的同僚,阮·梅叹了口气,对这争辩避重就轻:我做了些糕点,亲爱的,也许可以先喝杯下午茶?一切顺理成章。黑塔将准备的生日礼物交给格兰蒂娅,应了晚上她和东陵准备去茨冈尼亚的行程,接过这人手里封着一缕青绿的水晶。

      极光。秩序的后裔解构了他们的星神,用概念的力量捕捉到命途的一瞬切面,这就足矣令博识尊为她降下视线。黑塔转头问她:是否能将大机器头的命途也单独取出部分封装?我的奇物收藏清单又可以加一了。

      可以的。格兰蒂娅说。但……就像一滴水,它只是一滴水,命途的力量,也只是力量。哪怕天才如黑塔女士,那时也没听明白这话,直到她开始动手建构模拟宇宙的雏形,才了悟:单独存在的意义没有意义,命途的倾向要用能够发生的事件来表示,学者追求纯粹的知识和简洁的真理,这行为简直称得上本末倒置。

      命途并非靠计算来解读的东西,跟随星神长大的埃维金女性笑起来,它是选择、人性,以及思维和意志的混合物。就像——。她眼风扫过阮·梅,瞳中盈满与神态如出一辙的狡黠:单线程的生命是基础的建构体不假,可那盛大的、辉煌的,就是越繁复越好看呀。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个学者。人们追求绝对的理性,和剖开皮肉,浸没在血流中的森森白骨。格兰蒂娅无所谓地耸肩,往咖啡里放进数块方糖:人文社科与自然科学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建立在文明的流沙,后者根基于尺度亘古的寰宇。黑塔紧盯着她,吐字都带着咬牙切齿:而你是个既天赋卓绝又好命的混账,透过思想所交织构筑的海市蜃楼,依然能窥得万物的本质。

      如此说来,你在责怪我么?格兰蒂娅正色稍许,凝视黑塔的面容,像望着一件完美的造物。后者反倒轻哼一声,否定了这个问题:不,我没有。就像我不在意阮·梅在模拟宇宙里放她的切片,我也不在乎你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变数意味着新的问题,我并不反感。

      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测算可能的骰子永不落地。黑塔和阮·梅不同,这位生物学家认为答案有着一致的谜底,但空间站的主人可不这样想。外界很难理解这群性格各异的天才为何能凑到一起,为此有人鼓起勇气通过星际和平公司找上了最容易寻得踪迹的一位。

      维里塔斯·拉帝奥。被好奇的求知者堵上门之前,他刚刚结束了今日的授课,第一真理大学历年来最年轻的教授穿过林荫,看见阳光碎金似的在影子的缝隙间跳跃。而当他听完眼前人的来意,则颇为礼貌地对他表示:我想,若想知晓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你可以去采访那位信奉「同谐」的知更鸟小姐,而不是我。

      他还没来得及挂电话,对面本来问他来不来罗浮吃饭的东陵和含章没忍住笑出声,维里塔斯揉着额角叹了口气。自从他得到了博识尊的注视,并收到俱乐部的邀请之后,许多麻烦事也宛如流水纷至沓来。有时候他甚至发自内心觉得,这个天才的称呼真的需要吗?

      他生就在一个疯子和异类遍地走的时代,亲友师长都是超乎寻常的存在,于是理所应当将怪诞与天才视为寻常。维里塔斯不觉得自己能比肩陆空宵,也无所谓旁人如何看待他——愿意与世人相处的天才,有大好心愿意教书育人的圣者。天才。天才。天才。仿佛有了这层光环,他发自内心的作为,也要被镀上金身。

      后来他们聊到这个论题,阮·梅正给插进瓶中的白玉流霞剪枝,谈起她漫长的两千年生命。诞生在被药师赐福之地的长生种有得天独厚的奢侈品,时间,这令所有人都羡慕地咬牙切齿。她对存在本质的好奇,起源于在无人之地觐见「神秘」迷思的那天,那种美丽动人心魄,让她感到无比痴迷。有人问到她,您为何选择进行生命研究?那时已有太多不同的声音,为热爱,为答案,更有甚者结合仙舟人的身份,猜测她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完成「巡猎」的目标——消绝长生。

      但都不是。她放下手中的湮灭烛剪——唯有黑塔收藏的奇物本体,才能剪得动星神赐予的花枝。阮·梅笑着叹息一声:我只是因恐惧感到好奇。拥有不止一个空间站藏品的大收藏家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太过年轻的埃维金主张疑惑是思维的延伸,而她下刀精准分离主体与客体,观察这所谓恐惧从何而来。有人将其称之为神性,她自己却知晓并非如此,因为不在乎和不重要是两码事。万事万物在她师长眼中都不重要,而她抱有纯粹的好奇心,所以不在乎这恐惧到底何故。

      维里塔斯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但他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有了答案。白玉京诸位怎就走在一处?另一个自己在追逐的过程中意识到的某件事,他是在一场坠落里意识到的。「概念」的令使是群唯心主义的疯子,为理想不惜捅同行者一刀,再将自我千刀万剐。也正因如此,终点之外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不必契合,理念只是手段。维里塔斯合上书,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翠色翎羽,想起那位玉京令使眼中柔和流转的笑意。庸人太过追求践行天才走过的道路,不曾留意原来失败的面目总相似。原来他的失败,和后来他见过的许多学生的失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道路不同,终点却相似。他手指轻轻摩挲冰凉的石板书,在心中想:有些人只是来不及。黑塔闲闲瞥他一眼,形容精准、剖析直白:我等作为天才,与他们的区别正在此……维里塔斯。格兰蒂娅说,你能与普通人感同身受,这是极难得、很少见的品质。但是否想过,在绝大多数世人眼中,你也是世无其二的天才。

      那时他忽然就懂了。荣华富贵之家的孩子,再如何走进凡世里去,都在旁人眼中有所不同。理由也简单的很:他有退路。愿意知晓苦难是美德,这苦难却并非他生活本身,因此身为天才,所有引导他人认识自我的行为,都应该被谁歌功颂德。这话有错吗?没有。

      我们的拉帝奥教授不得不承认,这观点其实是很正确的,正确到他无法反驳,除非剥去自己身上全部的特质和辉光。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失去这些,他又有什么资格指引他人?这所谓的公平,本就是一种不均等。他看见阮·梅拨弄一枚事件牌,一个后来被灰毛小浣熊称为模拟宇宙作弊器的切片,仙舟女人云水烟青的眼睛望向他,语调奇异: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我亲爱的维里。你要知晓:有人怨憎命运,有人心怀感恩,有人死灰复燃。而这一切,之于浩渺无边寰宇,就像生命,它不加速、也不减速,总要逝去。

      太过有人性的天才,几乎都没有好下场。螺丝咕姆告诉他,他和阮·梅,还有「概念」星神,一同见到查德威克时,他还很年轻。不是观测中那个被困在匹诺康尼的梦境里近两个琥珀纪的老人,不是知晓虚数脉冲杀死多少人,于是几乎崩溃的学者。他听闻了自己的命运,依然继续着研究,最终将成果交给悬光研究院那群疯子之后,拒绝了白玉京的庇护,迎接死亡。

      解析:你不该是下一个查德威克。这螺丝星的君王风度翩翩,他说。结论:很幸运的是,你也不曾遇见像他那样无解的局面。确实如此。东陵说公司嘛,里面没几个好东西,含章瞥他一眼没吭声,却见景元伸指欲弹,最终从他顺滑发丝间揉过。他声音低低的:你是好孩子。神策将军趁他怔愣间隙,朝他笑了一下。

      卡卡瓦夏,东陵,砂金。无论哪个你,都是很好的孩子,你的亲友师长也是很好的人。星际和平公司现任战略投资部总监回过神来,接住从白发大猫头顶飞下来的一只团雀,应得轻声:是啊,他们都如此这般。

      他的姐姐,他的家人。格兰蒂娅和绝大多数俱乐部的同僚都不相似,此人既无对真理的好奇,也无对知识的敬畏。黑塔彼时那话说得在理,此人就是个天赋卓绝的混账。埃维金人擅长花言巧语、口蜜腹剑,果真并非空穴来风。当那双瑰玉绮霞的眼看来的那刻,你就很难否认这样的人,更何况,她所言本就极正确。

      模拟宇宙初期研发的基础体系分别由天才们各自提供一部分,格兰蒂娅的研究成果除了命途,还有另一件极重要的:可能性。阮·梅在仙舟生活多年,毕竟知晓六御如何协作,其中太卜司掌观测命理职能,透过十方光映玉界和大衍穷观阵,她确实是见过不少的。

      世界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化名丹恒的丹枫与白珩和叶鹤舟随星穹列车旅行,沉默寡言的护卫在智库记载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源海。真实。水滴的折射面。人们的思维与客观存在的相结合,即为眼中所见的寰宇。

      由此说来,这世上不存在无解的谜题,但也永远不缺新的疑惑。二十六岁的格兰蒂娅在撰写模拟宇宙代码的时候,这样对来送咖啡的黑塔笑着说。空间站的主人将一罐方糖摆在她手边,绝口不提自己差点弄坏一台由星际和平公司技术研发部专门改造过的咖啡机。

      黑塔坐在她旁边——这次是人偶,她少女时期的面容和真人区别不大,唯有发色与格兰蒂娅记忆中的雪白有所不同。她是知道此人返老还童过的,仅仅保留的是云水似朦胧色泽的发丝,这使得对方看起来更像隐世不出的大魔法师了。这位直戳了当开口: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代码是否能用,这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格兰蒂娅抬手抚过鬓边的孔雀翎,指缝间羽毛的触感比云和风更轻,回答得也巧妙:思维是意识的某种延伸,遇到错误和疑问,总有解决它的法子。所以它重要,也没那么重要,不是么?黑塔抱臂看她,最终妥协似叹了口气,心说你们白玉京倒也真够一脉相承。

      她取出一片银杏叶,那是格兰蒂娅在应下模拟宇宙邀约时寄来的,其中用幻术刻印着波月古海的万代浩渺星辰。上帝不投骰子。彼时黑塔奇怪地回头看她,只道你不是「概念」那群令使带出来的么,怎说这话?

      在一场天才们的聚会上,将来龙去脉细细数过,她明白了。实验中没有不确定的因素,每次细微的谬误都通向一个正确的结果,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答案是既定的,是被思维所拟造出的、极为私人的谜底。而黑塔给出了自己的注解——问题的答案,仍是问题。

      数不尽的繁星熠熠闪烁,流光也轻盈,倒映在今岁的鳞渊春里。有一只手伸过来,端起杯子晃了晃,泛起水色涟漪。不过转瞬之间,它的主人将其一饮而尽。

      阮·梅看过来。

      格兰蒂娅问:你还在想碎玻璃瓶子和太阳、凡人眼中的恒星只是余火,诸如此类,很稀奇古怪的譬喻么?

      不是的。她浅浅含笑,说,你应当吃一点梅花糕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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