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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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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黑色。
11岁的格温跟着母亲参加了一场葬礼。
死去的人他并不认识,他被母亲牵着手,在新鲜的泥土地上放了一束花。
这一天,天空下了雨。他不被允许穿上他最爱的天蓝色雨靴,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色的硌脚皮鞋。
“如果你安分点,鞋子就不会进水。”当他向母亲描述皮鞋进了水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时,母亲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呵斥道。
格温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趾,皮鞋又发出“咯吱”一声,他顿时一动不敢动,但他发现这声音除了他,再没有人听见。在湿漉漉的泥土味中,周围的人打着黑色的雨伞,一动不动站着,像水面上伫立着的黑色大鸟。
过了不知多久,黑色的雨伞们突然不约而同动了,像河流一样顺着一个方向流动,格温也被母亲领着,来到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士身旁。
“节哀,凡妮莎。”格温从未听过母亲如此温柔的声音。
凡妮莎的胳膊被旁边一位女士搀扶着,她们挨得很紧,很密,几乎要融为一体。凡妮莎看起来很虚弱,她的胳膊细长,肚子却鼓起来,像一只黑色牛蛙。
凡妮莎的周围都是黑色雨伞,格温看不到她的脸。
凡妮莎好像说了什么,母亲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总之格温记不清了,他们在那儿站了好久,凡妮莎最后,控制不住似的把头靠在旁边女士的肩上,格温这才看到了她的脑袋——她戴了黑色头纱,层层叠叠,格温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想那黑纱贴在脸上肯定不舒服,因为凡妮莎的脸红了一片。
见她如此,周围穿黑衣服的人都开始掏手帕,开始叹气——“可怜人。”有人说。这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色,就是格温对这场葬礼的全部印象。以及凡妮莎在这之后住进了他跟母亲的房子。
格温这个夏天没有参加夏令营,所以他有一整个夏天,不用上学,功课早已完成,格温每天待在房子里,无所事事。现在这里多了个凡妮莎。
母亲会在每天早上八点前准备好食物,然后直到晚上六点半回来。格温需要在下午一点把食物端给凡妮莎,晚上的则交给母亲。
凡妮莎一直躺在床上。在沉闷的夏季,她躺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小房间里(这本来是格温的房间,格温暂时搬到了客厅),身上盖着被子,毯子。格温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房间太暗了,而且格温每次进去,注意力总会不自主地被她肚子上被子的高度吸引。
凡妮莎总是在要水。每一天,格温总要进出十几次给她端水喝。凡妮莎不用开口,床头柜放了个小闹钟(格温上学时候用的),如果凡妮莎口渴了,闹钟就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格温一直很好奇,凡妮莎是如何驯服闹钟的,他自己老是做不好,有好几次——要去上学的早晨,他因为闹钟错过晨读。
某天,也许是凡妮莎来的第二周,当格温第七次进去给她倒水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开口了:“把窗帘拉开。”
格温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拿稳水壶。
凡妮莎之前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话,格温几乎要忘了这栋房子里多了个人。更像是多了株植物,一株生长在阴暗、潮湿环境里的植物。
如果这株植物会说话,那也应该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愣着干什么?快把窗帘拉开!”格温又吓了一跳,躺在床上一个多星期的凡妮莎,她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简直可以去合唱团应聘女高音了。
在凡妮莎真正发火前,格温终于挪到窗帘前,拉开,久违的阳光照进他曾经的房间里,他看着窗玻璃上的水痕,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
他看得入迷,差点把水壶掉到地上。
凡妮莎躺在床上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真是个小呆瓜!”
从这一刻起,凡妮莎在格温心中柔弱、可怜的形象,彻底烟消云散了。格温有点生气,他给她倒了上百次水,还让出来他自己的房间,可凡妮莎对他是这么刻薄!他打定主意,下一次凡妮莎弄响闹钟,他就装听不见。
他默不作声提着水壶就要开门出去。
可当他路过盖着棕黑色毛毯的小床时,凡妮莎突然说:“跟我说点什么吧。”
凡妮莎:“你不是个小哑巴吧?”
“我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从不说话呢,”凡妮莎抱怨道,“每天躺在这个黑黢黢的房间里,我都快要长霉菌了。”
格温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瞪大眼睛,为自己辩护:“是你不说话。”
“什么?”
“第一次你弄响闹钟,我进来,”格温说,“然后你指了指水杯。”
然后,闹钟响了一次又一次,格温端了一次又一次水。
终于弄清楚这一切,凡妮莎大笑起来:“我可喝不下这么多水!”
她的笑声像火车开过,格温不满地瞪着她,每次他进来,床头柜上的杯子可都是空的。
“但是,”凡妮莎突然收住笑,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她脸上的肌肉没跟上她的变化,维持一个奇怪的形状,显得滑稽又诡异,“多亏我的肚子跟厕所连上了,我才能装下这么多水。”
明显的谎话,但是,格温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没见过凡妮莎出来上厕所。
难道是夜里?反正格温清醒的时候,凡妮莎是一直躺在床上的。
他忍不住问她:“你的肚子,不是因为怀孕吗?”
“你怎么知道?”凡妮莎盯着格温。
格温说:“大家都知道。”
“不,你怎么知道?”凡妮莎还是盯着格温。
“科学,科学课上,”格温的脸红了,“玛吉夫人,我的生物老师告诉我的。”
“噢。”凡妮莎看起来对这个回答还是不满意。
于是格温又补充:“玛吉夫人也怀孕了。”
“哦?”凡妮莎看起来提起了点兴趣。她调整了一下背后的靠垫,让自己的上半身更挺直一些。
她继续追问:“几个月?”
“什,什么?”
“月——份——”凡妮莎拖长调子,故意对着格温将口型做得很明显。
她在捉弄我。格温想。但他不得不回答她,除非他想再收到一次“小呆瓜”,或是“小哑巴”的称呼。
“四,五个月。”他不情愿地说。这是真的,玛吉夫人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向他们分享了喜悦。
凡妮莎还不放过他:“那,你看清了吗?”
“什么?”
“她的肚子呀。”
她到底在说什么?格温瞪大眼睛。
凡妮莎的眼睛越说越亮,在明亮的室内分外骇人:“是不是鼓起来了,像我这样?”
格温紧闭着嘴,后退一步,背抵着门。
“过来。”凡妮莎说。
“……”
“过来,格温。”
“……”
他控制不住地走过去,然后凡妮莎抓住了他的手。
“格温。”她叫他,声音又轻又重。
格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手背像挨着冰块,手心却是滚烫的。就像刚从冷冻室拿出来的牛肉,还没化冻就被丢进烧得滚烫的铁锅,于是与锅底接触的那一面尖叫着发出“嗞嗞嗞”的声音。
他手心接触的明明是毛毯,他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是,手里的触感如此真实,如此虚幻,像橡胶球,像破掉的毛绒小熊里结团的棉花。
“这里面可没有孩子。”
格温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凡妮莎黑色的头发垂挂在脸旁,像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他突然看清楚凡妮莎的脸了,凡妮莎长得跟母亲很像,两人都有苍白泛红的皮肤,尖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唯一不同的是,凡妮莎的眼睛是黑色的。
格温又闻到了湿漉漉的泥土味。
“可怜的斯坦西,斯坦西先生走了,斯坦西夫人被吓坏了……”凡妮莎紧紧抓着格温的手。
“等斯坦西夫人回过神来,就看到……”凡妮莎停下,又过了一会,她轻声说,“去开门吧,格温。”
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