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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悲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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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
格温低下头,发现自己正穿着双黑色皮鞋。
这双鞋子是去年圣诞买的,当时母亲买大了一码,格温穿上它走路要格外小心,不然鞋子就会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半年过去,他没有长高,鞋子却有点小了。
出发前,天空下起毛毛细雨,细细的雨珠飘落到他从窗户伸出的手心,他高兴地跟母亲说,他可以穿雨靴去,这样就不用穿这双皮鞋了。
母亲站在门外,手臂上挂着雨伞,只让他快点穿上皮鞋下来。
皮鞋,皮鞋,对,他要去葬礼。
格温想起来了,他在葬礼上。
他抬起头,发现周围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或是黑色的长裙,撑着伞掩隐在雨雾中。
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雨,似乎与伞面接触的瞬间就变成雾气,飘飘荡荡,让周围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他好像听见牧师在致悼词。
“愿上帝宽恕他,如同他宽恕他人。”
“人之生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
“愿你之灵魂于天堂安息。”
“并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
“阿门。”
“阿门。”
声音停下,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悠长悠长的叹息,仿佛让脚下的泥土地都震动。
原本站在他旁边的母亲不知何时消失了,格温一个机灵,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他穿着挤脚的黑皮鞋,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影,终于在尽头看到了下陷的棺木。
没等他细看,雨突然停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泥土地开始漫上大量的水,很快没过棺材,他的皮鞋。天空与大地仿佛调了个头,雨水不再从天空落下,而是从地里漫涌上来。漫上来的水干净、透彻,填平所有沟壑,如同天地间一面巨大的镜子。
“哗啦。”
格温看到周围人头顶上的雨伞一一合拢,顺势向下拉长包裹身躯——他们变成一只只伫立在水镜上的黑色大鸟。
他再次低头,看到镜子的另一端,是闭着眼睛的凡妮莎。
凡妮莎。
凡妮莎闭着眼睛躺在铺着黑色丝绒毯的棺材里,两手交叉合拢在腹部,仿佛睡着了一般。
不对。死去的人不是……格温下意识后退一步,皮鞋随之发出“咯吱”一声。
黑鸟伸展翅膀,一只脚抬起藏在羽毛中。水镜上出现一圈圈波纹。
“可怜的斯坦西先生,他是为了保护妻子才被……”
“可怜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
“但是斯坦西夫人很幸运……”
“她活了下来。”
……
格温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
他挣扎着要从柔软的沙发里爬起来,下意识以为凡妮莎要喝水。
凡妮莎。
一想起这个名字,格温晕沉沉的大脑里似乎劈过一道闪电。他想起这个下午,他跟凡妮莎第一次交流,还有,之后来的两个男人。
警察。
他们走了吗?
格温抓着沙发背爬起来,上半身挺直跪在沙发上。
沙发的背后是厨房,离他最近的就是摆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方形餐桌。
不知道谁把灯打开了,格温眯起眼睛,看到下午进来的那两个男人中,更高更胖的那个,似乎叫怀特的人正在打电话。
电话似乎并不顺利,怀特很快放下话筒,像话剧演员般伸展胳膊,在餐桌旁的狭小空间里表演。
“噢——这太糟糕了——”他大叫道。
“我们今天的运气被借走了——埃莱森开走了车子,还没有回来——哦——这糟糕的天气,哪有愿意带我们的司机呢?”
“轰隆。”窗外配合地来了阵雷声。
什么时候下雨了?格温看向怀特身后的窗户,外面是一片黑暗。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怀特身上,无他,他大呼小叫,发出了这栋房子两个星期以来最大的噪音。
“你可以打伞回去。”他忍不住开口。
“什么?不不不,雨伞可不行,它们太小了,太脆弱了,”胖胖的男人挥着手比划大小,又说,“这么大的雨,我的鞋子、裤子、衣服会湿透的。”
说完,他像是才注意到格温,看过来:“哦,男孩,你醒了吗?是我吵醒你了吗?”
格温突然想起,母亲好像没有带伞。
“几点了?”他问。厨房的墙上有挂钟。
“呃……”怀特没有看到挂钟,不过他戴了手表。但是,他今天穿的衬衣袖口很紧,不知怎的又卡住了手表,他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没等他开口,沙发对面的房门打开,米勒提着公文包走了出来。
“6点了,”米勒关上房门,屋内隔音不好,他显然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怀特的声音也很难听不见),“刚刚床头柜上的闹铃响了,正好六点。”
“噢米勒,你总算出来了,斯坦西夫人怎么样了?”怀特走过去,大手拍了拍米勒的肩膀。
米勒的表情不太好,但还是回答道:“她很好,只是有点累,我想她需要休息一会。”
“噢可怜的斯坦西夫人,今天对她的刺激一定不小,希望她没事……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米勒,我们的车子……”
格温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房门,闹铃……绝对是凡妮莎搞的鬼,只有她能让闹铃随时响起……为什么?
凡妮莎想做什么?
她想让他进去吗?
他跳下沙发,走过去想打开房门。
怀特适时阻止了他:“男孩,男孩,别调皮,坐回去,斯坦西夫人需要休息。”
格温的个子只到怀特的腰部(如果他有腰的话),怀特很轻松就能单手搂住他,甚至拎起来,当然他没这么做——这太欺负小孩子了——他轻轻推了格温一下,把他推离房门,一边继续跟米勒说:“……米勒,就是这样,你再打电话问问埃莱森,噢等等,他怕是直接把车开回家了,他总是这样,这样明天就有理由开车上班了……打电话给凯特吧,希望她还在办公室,她总是最勤奋的……”
尽管怀特自认为自己的力道很轻,格温还是被这个6英尺240磅的男人推得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坐回沙发,而是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
怀特没有注意,还在继续安排米勒的活儿。米勒倒是趁上司讲口水话的功夫看了格温一眼。
格温只盯着房门,不管其他,心里想着凡妮莎现在肯定在装睡。
今天下午,凡妮莎一定像先前对待他一样捉弄了这两个警察——他们完全被她骗住了,他们觉得她可怜、虚弱、经不起任何打击惊吓。凡妮莎早就知道这两个警察今天会来,为什么?是母亲告诉她的吗?
格温想起今天上午以及之前两个星期“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凡妮莎,还有今天下午突然精神奕奕的凡妮莎,以及总是早出晚归的母亲。
母亲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是,就像这两个警察一样,母亲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叮铃叮铃……”又是闹铃声,六点十分?六点二十?
母亲。格温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严肃的脸庞,他离开还在交谈的两个男人,没有坐回沙发,而是走到厨房。
厨房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在洗碗池的上方,正对母亲每天回来的街道。格温踮起脚,肚子压着洗碗池,费力向上推开窗户。
外面的飓风立刻呼啸着冲进来,先是扑向他的头发,脸庞,然后如炮弹般冲向他身后的两个男人。
怀特话说一半停住,惊讶地望向他。
格温努力伸出头,看向漆黑的街道。雨好像比他刚醒来时更大了,也可能是少了窗户的阻隔,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路边的小树“嗖嗖嗖”地抖动,狂风夹杂着树叶和枝条,不停擦过他的脸颊。
格温睁大眼睛,在街道的一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妈妈!”他叫着,如另一道飓风冲出房门,冲下楼梯,冲向街道。
怀特目瞪口呆地看向他已经消失的背影。他完全忘了被格温打断前他说到哪里了。
最后,他只能说:“好吧,这是个喜欢妈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