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之二度未来》久南乔

111、Chapter 110. 连接过去与未来（IV）

　　抱着前所未有的意志，一年后的2002年冬天，塔矢亮五段首次杀出重围、挺进名人战决赛。

　　在棋盘前迎接他的，正是去年成为名人的一生劲敌——如今因斩获富士通杯冠军而破例升上八段的进藤光。

　　两人对局的次数多到记录棋谱的久原都记不清了。就算是休息时间，这对挚友唯一的娱乐活动也是没日没夜地对弈，不过，因为双方都忙于参加不同的赛事，久而久之日程能对得上的机会逐渐减少，在这次名人战前，亮有足足三个月未曾和光正面交手。

　　刚过完16岁生日的亮，不由得回想起二人初次在紫水围棋会所相遇的日子。

　　恰好四年整。

　　他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冬日发生的一切。四年前的自己，第一次输给了看似胸无点墨的进藤，油然而生的愤怒、不甘、恐惧、以及对对手的渴望就像一把来势汹汹的烈火，点燃了亮的斗志。

　　而四年后的今天，脱胎换骨的亮凭借一系列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反转逆袭收官，以一目半之差，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荣光。

　　直到多年后回忆起来，亮的身体依然清晰记忆着每颗棋子放下去的触感，和以往的任意一次对局都不一样，名人战上的亮神情冷冽，内心却格外心潮澎湃。

　　四年了，以进藤为目标奋起直追了四年，他的每一次对局都是为了“超越进藤”而下的，尤其是父亲也输给进藤之后，父子两人窝在家中无数次的话题都围绕着“如何击败进藤光”展开，连睡梦里都是他们的对局，几乎没梦见过其他任何场景。难以想象的执念催促他不断向前，将自己变为一块完全空白的海绵、竭尽全力吸收来自世界各地的营养。然后总算，在父亲曾拥有的“名人”头衔战的舞台上，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次“胜利”。

　　清点完目数的瞬间，亮紧紧闭上双眼。

　　奇怪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自己会喜不自胜、或兴奋到流泪，但不可思议的是，渴求了四年的胜利来到眼前时，他竟然只感到了浩瀚无边的平静。咦？为何会这样？

　　随后，他明白了这份平静的意义——他不是为了“下赢一次”进藤而磨砺自身的，而是为了之后“总能下赢”。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站在进藤身边，以“进藤光的对手”自居的棋艺。

　　付出常人无法估量的努力后他顺理成章抵达了新挑战的入口，这是他一早就确定会发生的事实。所以他才不会感到异常的高亢或快乐。从一开始亮就坚信自己会成为光的对手，如今只是兑现了承诺而已，仅此而已。在光纳闷的注视下，亮十分冷静地收拾好棋子、完成了后续采访，又十分冷静地叫上他去紫水围棋会所复盘，搞得光都开始怀疑了：刚才赢了棋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塔矢亮？

　　不过他的怀疑在亮开口的瞬间就破裂了：

　　“毫无逻辑可言！你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别以为拿下富士通杯冠军就意味着那一招能吃遍天下了，至少我不会上你的当。”

　　光的火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他做了个鬼脸，嘲讽道：“是吗是吗，你好严格喔，塔矢。可到底是谁被我这招骗了整整三年呢？嗯？”

　　“比起拆，这里明显应该挡吧。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

　　“道理就是用来打破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下法，岂不是所有人都猜得到？那就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啦！”

　　“哦？所以你挑战赢了么？”

　　“……这、这次是你后面接的时机太好，下次我提前做好防备，就绝对不会给你可乘之机了！”

　　“胡搅蛮缠。”

　　“无理取闹。”

　　“自以为是！”

　　“不可理喻！”

　　在一边默默刷着大学入学考试真题的久原实在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你们两个快点给我去结婚吧！！神经病！！！”

　　●○●○

　　2005年，19岁的进藤光达成史无前例的日本棋坛六冠王成就，另一冠由塔矢亮占有。此后长达八年，七个头衔始终只在这二人间来回流转，日本棋坛进入“光亮”时代。

　　●○●○

　　2016年初。

　　新的浪潮抵达了围棋界。但这次不是新生代的天才棋手，而是电脑。一如陆力的预言那般，算法革新后的AI横空出世，研究人员对这款全新的产品十分有自信，想要找一名最有威望的人类棋手正式下上一轮五番棋。中日韩三国都有相当不错的候选人。综合考量过后，进藤光首先收到了那封“不怀好意”的挑战邮件。

　　论年龄，他已经不是下围棋的最佳年龄段，因此在接到邀请时，光还有那么一点惊讶。

　　明明可以去找现在势头最好的韩国小棋手吧？

　　但是，对方想尽量搞出个大新闻，对战的人类棋手当然是越有名气越好。出身毫无亮点、不经过任何职业棋手的教导就具备高段实力、破例让日本棋院为他举办特别定段赛、入段一年半就拿下两个头衔和一个世界冠军、以一己之力盘活了奄奄一息的日本围棋行业、其后更是连续八年头戴六顶王冠的天才传奇棋手进藤光，的确比其他人都更吸引眼球。

　　“——你要挑战美国人的AI？！”得知光同意了挑战的久原吓得筷子都掉地上了，“不是！没必要吧，上次高永夏和AI下分先不是还赢得很轻松吗？”

　　“那都是半年以前的陈年旧事啦。新版本的AlphaGo已经有质的飞跃了。老实说……这一次，我说不定会输。”光笑眯眯地说出这番示弱的话，让久原很不高兴，但光本人却似乎十分期待这次比赛，“我知道的，人上了年纪，算力不如从前，经常眼花，偶尔还犯些自己反应过来都吐血的错，AI火眼金睛，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漏洞。”

　　“那你还笑这么开心？！”

　　“开心是必须开心的。谁叫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好多年了。”

　　光对着身后的佐为传去暗示的眼神。佐为轻轻点头。陆力所描绘的AI能轻松碾压人类顶尖棋士的未来，已经近在眼前了。不过久原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无厘头的期待。他换了一副餐具，搅拌着碗里的炸猪排，像在克制情绪，但不一会儿又不甘心地嚷嚷了起来。

　　“什么叫上了年纪。”

　　“啊？”

　　“……你才29。上了年纪这种说辞，用在你身上不合适，明明正值当打之年，还是现役棋手里唯一的世界大三冠获得者！我不允许你贬低自己，进藤！”

　　“也是。塔矢将来三十三还能拿世界冠军呢。”

　　光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倒让久原不好回复了。

　　他把巨型炸猪排塞进嘴里，油炸物的香气溢满鼻腔，不愧是进藤妈妈，做饭还是这么好吃，“我时常怀疑进藤你是不是有预言家的超能力。你说的事一般都能应验。但是，好不情愿啊，等到AI下围棋超过人类那天，应该就没有其他智力运动能扳回一城了吧。”

　　原来久原不是在担心进藤光输了棋会影响到他的商业价值。

　　而是，在替自己深爱的围棋事业感到悲观。

　　潜意识里久原一直不肯承认光的判断，因为围棋是他一辈子的信仰，从幼儿园一直喜欢到现在，喜欢到可以抛弃大好前途全身心支持进藤光的围棋竞技，喜欢到现在都拒绝继承家业、非要在围棋科普赛道上犟到底。就算知道AI早晚会弯道超车，内心也是一万个恋恋不舍的。这才足以证明他眼里打转的泪花是为了什么。自己绝对信赖的进藤光必须是天下第一的棋手，久原不想看到光输给AI，不想看到光的存在意义被覆盖。

　　但他没有阻止光的选择。

　　棋手如果想要进步，就只能直面挑战。

　　在这里临阵脱逃的话，将来也就摸到天花板了。这是进藤光本人的取舍问题。他只能默默见证到最后。

　　与AlphaGO约定的对弈时间是三个月后，五番棋，不论输赢都会下完五局，而且对弈会面向全球实时直播。还有少量的备战时间，在那之前，把在意的事都完成会比较好。

　　“怎么办，好紧张喔，佐为。”光对着手心哈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是快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但在佐为身边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我们找明明过来下一局放松放松吧，以前每次我们紧张的时候，都会和她对局呢，不知不觉就安心下来了。”

　　小光是在不安呀。佐为陷入了沉思。

　　虽然小光战胜过那么多的顶尖棋士，一度被认为“天下无敌”，但就算是胜率仍然稳在世界第一位的小光，在面对“一定会输”的战斗时，也不免会感到不安。

　　佐为也想为小光做点什么。

　　帮小光重新找回自信的办法……让他能抬头挺胸踏上决战舞台的办法……对了！

　　佐为用扇柄指了指网页上的长屏广告，道：“小光也能参加吗？这个‘网络棋神挑战赛’。”

　　光这才向电脑屏幕望去。那是sai的粉丝们自发举办的网络围棋比赛，最开始只是几个论坛元老想叫上对sai感兴趣的职业棋手、组织个小型友谊赛，可随着报名的人越来越多，其中还不乏各国赫赫有名的高段棋手，最后参赛者的数量到了友谊赛根本无法消化的地步，事已至此，日本棋院干脆也加入了主办行列，打算趁势办个正经规模的挑战赛，挽回一些在多媒体时代被其他娱乐转移走的人气。

　　“嗯？能是能……但是很奇怪吧？我在电脑上一个人下两个人的棋。”光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他和佐为对弈的机会天天都有，面对面地下可以佐为指哪他下哪，并没什么奇怪的感觉，但在电脑上这么干，多少显得有点多此一举。

　　但今天的佐为看上去十分严肃。

　　他沉重的语气让光顿时挺直了后背：“拜托了。我想和小光在真正的赛场上对弈一次。”

　　“……”

　　真正的……赛场……

　　是啊，sai只存在于网络之上，没有现实身份，没有□□，也就无法参加真正被世人认可的职业级比赛。遇到尊重他的对手，例如塔矢行洋，当然可以下出好棋，可那也仅限于私人之间的较量，不属于“真正的赛场”。而森下老师一早就说过，棋士的恐怖之处，是只有在真正的赛场上才能见分晓的。

　　光吞了口唾沫。那一刻，从佐为眼中传来的战意，仿佛是在对着自己宣战。

　　佐为接着说了下去。

　　“然后赢的那一方，就代表我们共同的意志，去挑战人工智能吧。你说过，那是离神之一手最近的地方。”

　　听到他这么提议，光的神情顿时变得五味杂陈。

　　他理解佐为想在正式比赛里出战的愿望，那种体验和在网上随便约个对手下棋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在听说日本棋院要为sai办比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佐为，会抽空帮忙下完挑战赛的每一局。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场比赛里当佐为的对手。

　　但是，佐为眼中燃烧的热情，他也十分理解。

　　光有点挣扎地错开了视线。

　　“佐为……”嘴唇干巴巴的，嗓子也有些发烫，“其实……我很害怕，要是真的让你实现了神之一手，你就会消失。所以……我可能一直在回避你的挑战。”

　　佐为也垂下了眼睛。

　　“小光。”

　　“但我也很想很想下完那一局。”。

　　“那一局？”

　　“你消失之前的……和我之间的最后一局棋。没能下完的那局棋。”

　　光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在飘舞的窗帘下熠熠生辉的阳光。

　　佐为想起了光诉说过的故事。五月五日的春光之下，幽灵在房间一隅悄无声息地消失，昏昏欲睡的少年在棋盘边单手撑着脸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棋盘上留着尚未结束的对局，也永远无法结束了，因为对弈者之一的幽灵，在那个瞬间彻彻底底离开了尘世。

　　小光提起过，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佐为的消失。

　　那么那局棋，也就是这份遗憾的象征吧。

　　佐为压低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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