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梁史载萧望舒传曰:
昔者前朝失道,政昏民瘼,烽燧遍起。值北齐太子魏氏困于叛军锋镝,弃长安而遁迹,天下遂裂为藩镇。
当是时也,储君流离,宿卫叛于内,列邦追于外,惶惶若丧家之犬,流亡至幽云十六州,遇萧氏英主。其族承上古姜国末裔,至望舒女君秉政,旌旄所指,山河影从。然女君不奉旧鼎,乃行惊世之举:纳前朝储贰为赘婿,易姓萧氏,更名白玉。
幽云铁骑遂化玄龙之势,破六合而荡八荒,历十载征伐,终入长安,肇建北凉,改元元启。帝后共治,诞育嗣君三人,更定《元启律》,立嫡长之制,虽公主亦得承祧。
此制之立,实开中古女君临朝之先河,青史特书,以为后世法。
……
梁史载萧蕴传曰:
北凉自太祖望舒始,历太宗、仁宗、世宗四朝,二女主二男君,凡八十四载。
景宁初,武帝萧蕴践祚,政清民安,武备雄强,收河朔故土,承太祖遗风,更国号曰梁。
帝深宠股肱谢羽,虚置六宫,共誓白首。及崩,与谢氏同葬帝陵,是日龙吟凤泣,天下恸哀,咸谓君臣契洽,伉俪忠贞。
……
年岁大了后,恍恍惚惚我总能瞧见初遇谢羽时她的模样。
上元宴,她一个小女儿家,绷着张苦面的狸猫儿脸,跟在老臣谢珩后面,寡言而拘谨。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水灵灵一双圆眼睛,就她一人眼睛像是淬了一层冷霜,活脱脱小儿老成。
北凉太祖帝君后名里有个白字,故北凉以紫为尊,黑为贵,以红为穆,而以白为美,平日里女儿家穿素色是常有的事。别人家姑娘也有穿着白袄裙,偏生她穿白最是夺目,好似那乌烟瘴气里落了个明珠。
我去问谢珩,这小女儿姓名。
谢珩弓腰作礼。
回我她是谢氏女儿,谢羽。
有闺阁小字灵仙,是他家中长孙女。性格木讷,望我海涵。
木讷?
不见得。
霜天雪地,万物清朗,白衣女儿冲我浅笑,蜻蜓点水,绿水荡漾,与她的名字如此相衬。
我拉着父皇的衣角,让她入宫陪我。
若是往常倒也罢辽,左不过是一个旧臣的女眷,即便是宗室之女,我若是想要她们入宫作陪再容易不过。
可那时这些出身高门的老骨头正与父皇闹得不愉快,在朝堂上多有争执。
天子威严何人敢冒犯,无人。
可是这些人要想磋磨天子,也自然是能慢慢地熬着,我年岁尚小,不懂这些机锋,不曾想,日后我竟然成了那掌舵之人,载着这些臣下,还要成天听他们唠叨,但也都是后话了。
听父皇说,若是她以后做了我兄长的妃妾,便能常在一处。
我虽极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我回了母后的寝殿,还总盼着再见谢羽一面,但我根本不愿让她做妾室,可我这时候还想不明白,心中的抗拒从何而来。
某日,母后见我烦扰多日,便亲亲我的额头,哄我道:“等着寿宴,母后再把她召进宫来,陪陪我们的青罗,省的本宫的小公主成日皱着脸了。”
我抱住母亲,蹭着她的脖子撒娇,一个劲地说:“母后最疼儿臣了。”
我等啊等,却等来了坏消息。
宫中女官提起这位谢家女儿,竟是说她在寒春时落入冻水之中,生了大病,已缠绵病榻半年有余,成了这世家小姐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陛下特意免了她进宫问候。
天子之言,重于九鼎。
我哪敢再央求父皇,便去东宫寻太子兄长。
我们一母同胞,同为皇后所出,自是诺大的皇宫中的最亲密的存在,可是一向顺着我的太子哥哥,这次却也无能为力了。
我记得他说:“青罗儿,往后可莫要再提这事,惹得父皇不爽快,我们都得跪在太极殿外磕头认错,她若是以后长的庸凡些,倒也是能避开莫须有的迁怒。”
“迁怒?”
太子说:“你还小,不必知晓这些。”
我不小了。
再过几年我及笄后,就能成亲了。
我们萧氏是女子打下来的天下,是女帝建下这家国大业。太祖帝萧望舒因常年征战,子嗣不丰,故而颠覆了废朝传统,女子亦可继位,帝女嫡出后嗣亦可姓萧,入的是皇室族谱。
而后,代代传位嫡长,若嫡长腰折便传位嫡次,若无嫡次便从嫡系旁支里挑选过继为帝子。
我萧氏虽后嗣不繁,却个个是骁勇之人。
其间历一女帝,一男帝,皆功绩不菲。
就拿父皇来说,他曾带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将江南同岭南一带的土地尽收囊中,虽仍有反叛起落,可终究是一代豪雄。
我幼时总是仰望着他,我的父皇是北凉的天空,他骁勇善战谋划纵横,赫赫战功不输留名青史的大将军——我崇拜他,想要多肖似他,想要在长大后也成为他那样的人。
同生天子膝下,我从小还听着太祖的故事长大,虽说往闺阁里添几个佳人就能去封地享乐,但我却更是向往像萧望舒和父皇一般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我既自诩万人之上,怎甘心一辈子拘在女儿情思之中不得快活。
所以我面上乖顺,心中却不服,太子能做到的,我萧蕴自然也能做到,又为何说我不必知晓呢?
有时我也觉得帝王无情。
宫墙之下的勾连,就如同那摇曳柳枝,池中锦鲤。
平日里看着风静浪平的,若是这风大些再大些,柳枝就缠在一团像是要勒死对方似的。不论何时往池子里投饵料,泛起的涟漪都要把池子掀起来似的,有时不是饿死,而是撑死。
帝王,就是那风,那投下饵料的手。
我们这些帝子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在享受帝王赐予的荣华富贵。
我在帝子中行五,除去我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上面拢共三个年长于我的。
长姐亦是长子,得父皇喜爱,却总和我作对,后来渐渐失宠。
二姐性情思敏,德才兼备,在永和十三年党争最为激烈的那年为母家求情,被父皇废黜,在一酷寒的夜晚饮鸩而死。
大哥顽劣,在永和五年因调戏母后宫中女官不成被严厉斥责,吊死在宫殿中。
掰着手指数一数,若说可怜,我们这些勋贵帝子里,当属我二哥这窝囊太子了。
每日不分昼夜为皇帝陛下分担政务不说,还要时刻揣摩阴晴不定的圣意,在朝堂之上不能太过火,与朝臣们走的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
我记得幼时他还有些脾气,还能在遇到不喜欢的吃食时摔个杯,训两句,如今的太子殿下最是没脾气了,谁人有冒犯,他只叹上两口气。
说道:罢了罢了,自己去领罚吧。
他这太子当的真是不快意。
何以快意?我想只有等皇帝陛下老去。
老的提不动剑,老的不能抬起眼居高临下地凝望匍匐在他脚下的人,老的走不到朝堂上,老的清楚自己的皇位马上要落在孩子手里了,就不会再磋磨我们了。
但事与愿违,我没等到这天,却等到了母后崩世。
至此,我再也没能重新升起儿时那样对父皇的孺慕之情,只道帝王家痴情冢,变为了皇宫中作壁上观之人。
有时闲暇,我总是想起谢羽。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荒谬,不过是匆匆一面而已,在繁冗烦闷的琐事交叠中,宫中风浪几经波澜,我从一个孩子变作少女,却还是时不时念着谢羽。
她落水时,我差人慰问。
谢羽回我一副画作,是莲花。
我对其爱不释手,将其挂在床头,每日晨昏都能看个清楚。
我叩问自己为何欣喜,却始终并无答案。
我将其认作,对少时不可得之物的留恋。可是后来我把她留在宫中,让她做女官,许她丞相之位,在神佛面前起誓,我要娶她,我要用自己的命给她延寿。如此,执著一生。
原来是我年岁尚小,不知道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