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新生》丙壬山

4、杭州永福寺

　　赵孟頫所写的永福禅寺，黄色的墙壁上李叔同写的百福庄严，乾隆题字的福田花语，又被誉为钱塘第一福地。这么多的福气，黎栗心里没有一点喜气。那门的后门，又是另一翻天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黄墙黑瓦，菩萨两侧总有金刚，拱桥两侧总有几棵长的恰好的树。旁边有一家店，看起来里面有很多人。

　　黎栗到地藏菩萨前跪拜，祈求着不属于这人世的缥缈。地藏经说，赞叹瞻礼，可得二十八种利益。但到底要念多少遍，攒够多少次二十八种利益才能换来一次得偿所愿。
　　遗憾的不是失去，而是没得及好好告别。可是好好告别又能怎么样，她要的不是告别啊，是她在，活着，可以看见她的面容，听见她的声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地藏经里写了婆罗门女和光目救母的故事，但黎栗知道她的母亲应该没有进入地狱道。她梦到过，她带着她从一条黑不见五指的险道中逃离出来，碰见了她家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看不见面容，但穿着与佛像一样的白色衣服。菩萨指着站在黎栗后面的她，说，“你跟我来。”又指着黎栗说，“你走吧。”随后醒来，异常的清醒，梦里的一切都记得。

　　地藏菩萨会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可度百千万亿人。黎栗没有入地狱救母，但或许，她家的菩萨真的来度她妈妈了。
　　她坚信，她没有进入地狱，而是在菩萨门下修行，不再为人。可终究是悲痛遗憾的，不知前世如何，但今生只有十八年的缘分，还有下一次吗？再见，是不是像苏轼的诗中所言，‘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到时她还是华发，自己却是‘尘满面鬓微霜’了。

　　黎栗求过，每一次都在求，她对菩萨说，【要么下辈子还做母女，要么今生投胎来做我的女儿】。但她转念一想，还是不要为人的好，去做神仙吧。

　　或许，这些都不会存在，在某一瞬戛然而止。

　　黎栗起身后，不见周毅的身影。
　　【人呢？】

　　没一会儿，周毅从旁边的店里走出来，递给她一个东西。
　　“这，手串？”

　　“对，送你的。叫什么金丝南瓜，寓意幸福美满。”
　　黎栗双手接过来，仔细看着上面各种颜色的小南瓜，嘴角慢慢升起。
　　“呀，还真是小南瓜，下面还是一个小葫芦呢。”

　　周毅看黎栗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还满意吧！”
　　“嗯。但是这个多少钱，我转给你。”

　　周毅听后战术性后撤一步，“啧，送你的，不贵。”
　　“那你买了吗？”

　　“我没买，我一男的，带这个干嘛！”
　　黎栗听后拉着周毅的胳膊冲进店里，“你挑一个，我也送你。”

　　“这，这不太好吧，让你破费。”周毅嘴上拒绝，手上倒是诚实，已经扒拉好几个了。
　　“你就不破费了？挑一个吧，图个吉利。”

　　周毅本来确实没想买的，觉得这更适合女孩子戴，自己没那么多讲究，平时训练也顾不上这些。但是她送，又是另一番含义，独自暗爽。

　　最后周毅只选了一个最便宜的上岸手绳。
　　“就这个了！”
　　“你，你再重选一个。”黎栗有点恨铁不成钢，

　　周毅颇为不乐意，“咋了，我喜欢最重要，我就觉得这个好，别的太花花了，这个我平时训练比赛也能戴。”
　　黎栗不动，站在原地闷头继续给他挑一个合适的。周毅倒是自顾自的走到收银台处，笑眯眯的冲她招手，黎栗只好作罢。

　　两人走走停停，黎栗看到永福寺里还有腊梅花，可惜还不是冬天。
　　“这的冬天肯定也很好看吧，杭州会不会下雪？”
　　周毅陪着她看还没有经过一番寒彻骨的腊梅，说道，“会，断桥残雪。”

　　“好看吗？”
　　周毅转头对她说，“想知道啊？”

　　黎栗点头，满目皆是期待和诚恳。
　　“冬天的时候再来一次不就知道了。”

　　“冬天啊……”
　　周毅说，“你要是愿意，我倒是心甘情愿，乐意奉陪。”

　　黎栗没回答他，低头一笑。冬天啊，有点太遥远了……
　　周毅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

　　这山上的树木太多了，像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估计子子孙孙蔓延了全山，又招来了多少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生灵在此安家。但这么多的树木里，好像没有北方的杨树。

　　“南方好像没有杨树，这里也没有。”
　　两人坐在一座小石桥上，看着下面流水里游动的锦鲤。周毅用手擦了擦汗，说，“北方多一些，你家不就有吗？”

　　黎栗看着前面的枫树，说，“是，我家有。我家后院有好几棵大杨树，我爸妈结婚的那年一起种的。我记忆里，那几棵大杨树，长的特别高特别高，一到夏天，夜里很安静，微风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树下有很多杂草，我当时总能看见刺猬，还有蛇，它脖子立起来看我，一看到蛇，汗毛一下子就立起来，吓得我往家里跑。不过秋天我也被树上的洋辣子蜇过，但深秋的时候，老杨树叶的梗被我们小孩儿当宝贝似的，互相比赛，看谁的叶梗更有韧劲。最后，为了扩大院子的地方，家里人给砍了。从那之后，看不到刺猬，看不到蛇皮，也看不到毛毛虫。多年过去后，她也离开了。”

　　当时给它们生命的人又毫不犹豫的砍掉了它们。它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是被这种可有可无的原因抛弃，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随便因为一个原因就杀死了生灵。不仅否定了他们当时的劳动与期盼，还抹杀了他和它们互相陪伴这些年的岁月。殊不知，这些不会说话，没有表情的生灵，早已成为一个家庭的一部分。这些生灵默默地守护者这个家这么些年，护着他们的子孙，最后还是败给了人性。

　　黎栗继续说着，“我爸从那之后，开始吃素念佛，我家菩萨旁边放着的他们相册。他想和她有来世，想下一辈子再续前缘，想下一辈子在遇见的时候，自己能不让她和自己遭这么多罪，想一遇见的时候就能给她一个富足美好的生活。但其实，人都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才知道什么叫只道当时是寻常。”

　　周毅双手撑在石桥上，向黎栗证明着，说，“我不会啊，我肯定会好好珍惜的。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啊，先把今生过好再说吧。”
　　“你现在是没有这么说，到时候吵架就不会这么想了。”
　　周毅秒变不嘻嘻，不乐意道，“你怎么知道我就那样。”

　　黎栗敏感地察觉出气氛有一丝不对，眼神里透露出讨好，解释着，“我……我开玩笑的。”
　　周毅发现自己的心意有点明显，用手蹭蹭鼻子，看着前面的枫树，委屈巴巴的说，“被冤枉的是我，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黎栗不说话，不是委屈，是觉得唐突冒犯了。
　　周毅说，“反正要是吵架的话，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错，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包容嘛。”
　　“喔”，黎栗都惊呆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爱情观，突然就羡慕他以后的女朋友了。“这么有担当？”

　　“那必须啊，男人，可以没有能力，但必须有责任和担当。”说着，又看向黎栗补充一句，“不过我还是有能力的啊，哈哈哈哈。”

　　两人歇息过后，奔向灵隐寺。
　　途中周毅问她，“叔儿，是怎么给你讲梁红玉和韩世忠的。”
　　“你还记着呢？”
　　“当然了，我是很认真听你讲话的，不要低估我。”

　　“呵呵”，黎栗笑了笑，心底发甜。
　　随后说道，“嗯……韩世忠擒住方腊后，在一场庆功宴上看见了梁红玉，当时的梁红玉是一名官妓。韩世忠的上司抢了他的功劳，很郁闷，只能借酒消愁，可能还有点耍酒疯。梁红玉去陪酒经过他的时候，好像看到一只老虎爬在地上，再一看，是韩世忠。”
　　听到这，周毅笑出声，“这么说，梁红玉还会相面呢。”

　　“那谁知道呢，梁红玉本来就是武将家出身，她那么厉害，小时候肯定看过很多书。”
　　周毅不反驳，应和着，“啊，你说的有道理，继续说。”

　　黎栗被周毅一打断，重新续上要思考一下，随后说，“然后彼此在互相了解后，心生爱意。一个将军一个官妓，一起并肩作战，黄天荡里击鼓退金，八千宋军破十万金军。可最后呢，梁红玉被金兀术砍去首级、分尸，韩世忠抑郁而终。”

　　周毅听完后频频点头，然后对黎栗说。“你想不想听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我不知道，那你讲讲。”黎栗以为这个就是史实，不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

　　“梁红玉的结局没有那么惨。刚刚我们在飞来峰那边经过一个翠微亭，就是他们建的。岳飞被陷害后，韩世忠去硬刚秦桧，不过也没啥用。自己被解了兵权，也不想干了，干不干也没啥意思，说不定哪天自己也是那个下场。打胜也不对，输也不对。完事就听说韩世忠在西湖这边和梁红玉隐居了，养养花，种种草，也挺好，两人一起老死的，就是不知道咋埋在苏州的灵岩山了。我估计他也是在家越想越气，就建了这个亭子，纪念他的鹏举兄。”

　　黎栗听的认真，问道，“为什么叫翠微亭？是因为池州翠微亭这首诗吗？”
　　“是吧。”

　　黎栗听完后，若有所思，“嗯，这个版本好，我喜欢这个结局。”
　　但周毅却有些反常，“好是好，但韩世忠可能不那么想……”

　　“怎么说？”黎栗还没看到过周毅像现在这样失落、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个征战过的将军，看到自己国家这样，不可能冷眼旁观，在家指定坐立难安，说不定跟她老婆在背后蛐蛐呢。但是很多时候，一些外在因素太多了，根本不能自由做自己。输了不行，后面是南宋的江山和百姓；赢了也不行，赵构不想让那两个皇帝回来。很难。”

　　西子湖边，骑驴归去，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是一个满腔抱负的英雄想要的安逸呢？山河满目疮痍，到处经过铁蹄的践踏，老弱妇孺的撕心裂肺哭喊，一个将军怎么会甘心呢？

　　黎栗歪着头，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
　　“所以，你这是英雄惜英雄吗？”

　　周毅听后笑了出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垂眸，小声说，“我不是英雄。”
　　“你都世界第一了，为国争光了，还不是英雄，不要这么严苛。”
　　周毅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去年那个比赛……爆冷出局了。”

　　黎栗情绪激动起来，“那咋了！谁也不是常胜将军啊，谁能总考第一总得冠军。他们那么能耐那么能说，他们怎么不去打！”

　　“你这是，在为我抱不平吗？”
　　“不可以吗？”黎栗想到当时网上一大片骂周毅的话，不堪入目，一时沉浸在愤恨当中，误伤当事人。

　　周毅欣慰一笑，“当然可以了。”
　　“哎呦，气死我了。我真是不懂，都是为国征战的人，你们只会比我们这些观众这些没参加比赛的人更想赢，更想得冠军。我们说什么看的有压力，你们现在赛场上，压力比我们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日日夜夜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还有伤病，都是你们自己在承受。他们有什么资格去评判！”

　　黎栗说着，便闻到香火的味道，“怎么有种上香的味道，你看吧，神仙显灵了，站在你这边。”

　　周毅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当时只是有些触人生情，没想到换来这么大的鼓舞。周毅知道，不是什么神仙显灵，是灵隐寺的香火太旺盛，飘到他们这边来了。
　　“你是有多诚心，把神仙都招来了。”望向爱人的眼睛藏不住，得意的发亮。“这么向着我！”
　　“我……”，莫名其妙。

　　周毅凭一己之力，撤回一个满满诚意的安慰。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