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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你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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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双双沉浸其中的一掌,让裴真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
他只记得她们身后的风越卷越大,越飞舞越狂乱,几乎盖过了山风,呼啸到了他的耳边。
就在裴真内心焦急地紧紧盯着那两只在空中相对的手掌,不敢有一丝遗漏地等待着二人的战果之时,他忽然被一股强烈的震动猛烈地向后撞去!
等裴真爬起身,确认自己并未受伤,只有五脏六腑因受到震动而觉得有些喘气,但他顾不上检查自己的脉象,急着再次往那两位女子的方向看去,却惊讶地发现——
就在方才那弹指之间,越知初和楚明玉竟然已经结束了对峙,如今,二人已经稳稳落于地面,那肆意飞扬的衣摆也恢复了平静,从容地垂向了地上。
“江……咳咳咳咳咳……”
裴真这次是真打算开口的。
他心里始终惦记他的“职责”,一定要亲口确认那一声:“你没事吧?”
但话才刚开口,他就被五脏六腑持续传来的、因受到震动而挤压内脏的感觉,搞得呼吸费力,不断咳嗽。
越知初正在和楚明玉对视,她们的眼中,都有着交手后的意犹未尽,和“择日再战”的默契。
至于为何是择日,而不是今日——听到声响的越知初,转头看向了裴真。
她立刻上前几步,一手搭上了裴真的脉,一手对他背部拍了温厚的几掌。
“有些呛到了风沙,又因风力波动被震到了肺,你回去多喝点水,好好休息,很快便无大碍了。”
越知初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有些不满地看向身后一动不动的楚明玉,意思是,“还不来帮忙”。
裴真连忙站直了身体,耳朵尖开始有些泛红,口中也懊恼地呢喃着:“我没、没事……咳咳咳,让江医师见笑了。咳咳咳……我是……”
他此时开口说话,确实感到有点困难,但他的心里又不愿轻易放弃,只能反复卡在那句“是、是……”,不停重复。
同时,感受到越知初有些温热的手搭了他的脉,又感受到她将内力注入了自己背部,裴真感到了避之不及的局促——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他是一名士兵,而她才是一名女子。
被本应被他保护的女子,反过来嘱咐“你要如何休养”,这对裴真而言,直让他感觉羞愧。
越知初见他这样,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接话:“你想问我有没有事?裴真,我没事。你若还想问我,我和她发生了什么?我暂时,无法告诉你。这些,应该就是你放心不下的,如今我只能劝你,你放心吧。”
裴真好不容易稳住了那一口始终堵在胸口的气息,刚刚站直的脊背又再次挺直了一些,好半晌才咽下了一口口水,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楚明玉终于也走了过来,先是浅笑着看了越知初一眼,又懒洋洋地抛给裴真一个小瓷瓶:“吃一粒吧,不然你今晚可能还会咳个不停。明日再吃一粒,若明晚觉得好些了,后日起,便不用再吃了。”
越知初有些惊讶地对她挑了挑眉,楚明玉却只是看着裴真:“你放心,我和你们这位江医师,是多年的故交了。你们那位裴大人,只怕还不如我了解她。”
说到这里,楚明玉又抬眼看了看越知初,嘴角的笑意更甚:“她啊……”
裴真微微低着头听得很认真,却只听见,楚明玉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才不是需要你们这些臭男人保护的女子。”——这句话,楚明玉虽然张口说了,但却没有发出能被人听见的声音。
她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用唇语对着越知初说的。
而等裴真诧异地抬头时,楚明玉和越知初都已经整理好了表情,面色如常地看向他。
裴真的两颊又是一红,原本想继续问的话,似乎也没有再问出口的理由。
他只觉得满心都是疑惑,那些疑惑,却不像是能从她二人这里听到答案的。
越知初抬头看了眼天色,严肃地说:“裴真,子时都过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你们卫司的事,便听你们裴大人的安排就好。我的事,你不必忧心。”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裴劫也好、裴真也好,他们作为裴佑白的亲卫,对她的态度都过于稀奇了。
她也还记得,曾经她夜探卫司之时,裴佑白派去“追杀”伯杰的,也是他的亲卫。
明里追杀,暗里放行。
也就是说,可能在更早以前,裴佑白就在谋划一些她不知情、但似乎对她有利的事。
但楚明玉说的没错——她,越知初,从来不是、也不会是,需要他们保护的那个女子。
无论裴佑白对他的亲卫下达了怎样的命令,她此刻只想提醒裴真,落杏园里,还需要他。
阿翠,还需要他们的照看。
裴真却像被施了什么定身咒,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手里还捏着楚明玉抛过来的药瓶,脸上却除了“震惊”,再也找不出别的神色。
“裴真?……裴真?……他这是怎么了?”
他耳边能听见越知初疑惑的声音,她一直在问楚明玉,楚明玉的神情却也和越知初一样的不明所以。
只有裴真自己知道。
刚才情急之下,他满心都只想着,问出那句确认江初安全的话,却在稳住了心神的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才反应过来……
江医师,竟然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她叫了好几声,“裴真”。
而不像之前,只是称他“裴亲卫”。
裴真的心,顿时就乱了。
他甚至还没有吃楚明玉给他的药,但人也似乎忘记了咳嗽。
他的眼前,浮现出无数的鲜血、烈火、边笑边哭着的脸……
他的耳边,听见的是风声、火声、哀嚎声、哭喊声、小声……
那是……
那是他许久未曾想起,却几乎夜夜都会梦见的……
西陲战场。
而那每次想起,都会让他浑身战栗的画面……偏偏在听见越知初叫了他这一声“裴真”时,忽然出现。
裴真知道,在西陲侥幸活下来的他们……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了。
离开战场的那一天,裴佑白告诉他们,从此,那一支曾经战无不胜、威名赫赫的裴家军,不会再有名字,不会再有军功,不能再……有记忆。
那些他在无数个日夜中,拼命遗忘的过去,不知为何,竟会被越知初的一声“裴真”唤醒。
在虞国,寻常女儿家是不会如此自然地叫男子的姓名的,更何况他们连友人都算不上。
而瞧她方才与红衣女子的交手……只恐怕她的身份,也绝不会是个“游医”那么简单。
裴真心想……这个江医师,果真“与众不同”。
但迟迟等不到裴真回应的楚明玉已经丧失了耐心,她拉起越知初的手就要走,嘴里还不满地道:“谁知道他怎么了,可能是中邪了吧。你就别管了,回去睡吧。我乏了。”
越知初无奈,拗不过楚明玉要走的决心,同时也的确不懂裴真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她只能最后喊了句:“裴真?裴真!那我们就先走了,你记得吃药啊。”
裴真……裴真……
越知初的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落杏园门口,她和楚明玉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走便也真走了。
而她叫裴真名字的声音,也随着她本人的远去,一同远去了。
就像渐渐消散在了风中。
裴真的眼眶中,忽然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只是,已经同楚明玉往红袖院走去的越知初,没看见。
她已经对楚明玉调侃了起来:“可以啊,楚女侠。我只知道你武功高强,没想到如此高强,竟然能和我打个平手。”
楚明玉却立刻回了个轻蔑的冷哼:“说什么呢你?这话该我对说吧?我知道你武功还不错,没想到……真能和我过上几招。可以啊,越知初。”
越知初微微一愣,很快就大笑起来。
楚明玉很少叫她的名字,虽然她从未对楚明玉隐藏过她的名字,但楚明玉还是会叫她“越大当家”,或是随着她的化名,也叫她“江初”。
越知初从前觉得,叫什么,不重要。
她的名字……太多了。
如果人活一世,就会拥有一次名字,那她……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名字了。
所以,无论旁人叫她江初,还是叫她越知初,其实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直到听见了楚明玉的这一声“越知初”,她好像猛然间有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她在那一刻的动容之情……让她想起了,晚上离开倚竹居之前,裴佑白的脸色。
她只是叫了一声裴佑白的名字,他却好像快要哭了。
越知初隐隐感到,她好像无意间,就快想明白了什么。但还有一些她怎么都想不通的地方,不知该通过什么线索来连接。
但这并不影响她大笑着拍了拍楚明玉的肩膀,真诚地说了句:“谢谢你,楚明玉。”
谢谢你,同我全力以赴地打了一架。
谢谢你,叫醒了我,让我发现……原来这个世间,我还没有参透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谢谢你,让“越知初”这个名字,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