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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推心置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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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越知初在心里无声地回答。
江遇受伤和昏迷的这些时候,她虽然一直在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意外,但她心中的愧疚和不安,未曾因此而缓解一分。
她知道,以江遇的性子,如果她不说,他这一辈子,到死,估计都会以“为她卖命”为己任。
可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命。
在江边遇到他的那一日,她始终牢牢记在心底,那双熠熠的眸子,时不时便会浮现在她眼前。
他对邓婆婆的不舍和依恋,她也都看在了眼里。
说到底,这看似太平的天下,从未给过江遇这样的孩子,一丝一毫的“安稳”。
她要做的事,一开始,不过是帮亲近的“虫子”们报仇——谢轩,穆直,或是每一个像他们那样,曾经视人命如草芥的渣滓。
可齐予执的到来,都司的参与,洛王和京城的异动,让越知初忽然陷入了久违的恐惧。
她不怕死。
可,他们呢?
池家兄弟、时冬夏、江遇、胡娘……每一个,和她一起度过数百个平凡日子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应该和周运一样,在“复仇”之后,拥有属于他们的人生。
——更何况,即便是“复仇”这件事,原本也是越知初执意为他们做的。
她帮池家兄弟杀了谢轩,并不只是因为谢轩抢了池家马场,杀了池家几十口人。
更因为他恶贯满盈,残害了无数个像时云、时雨一样……苦命的孩子。
越知初并不是天生心怀天下。
也并非天生冷漠淡然。
她看待这天下间所有人和事的方式,都来自于她……几乎“不朽”的生命。
就像是诅咒一般,历代帝王们渴望的永生……在她身上,以另一种“轮回”的方式,实现了。
可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没得选,也习惯了,每次死去,十二年后再醒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在这个世间,选一种想要“活”的身份。
江遇不一样。
池家兄弟也不一样。
他们……都该,有的选。
于是越知初对江遇这么说,这在江遇听起来如同她要“抛弃”他的话,是她真正的“慈悲”。
如果她注定要去京城,要去蹚那一趟九死一生的浑水。
那么,至少,江遇他们,可以选择离开她,去过安稳的余生。
“小遇,我从没回答过你那个问题吧?”越知初淡淡一笑,忽然幽幽地问。
江遇怔了怔。
“就是那个,我为什么要救你,的问题。”越知初解释,随即不等他回话,继续说:“我现在想告诉你了。我真正的答案。”
江遇的喉头情不自禁地滚了滚。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的表情,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
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转移话题,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一直看着他,一直……语重心长地同他说话。
江遇的确问过那个问题,好几次。
当初在江边的他,是要生还是要死,其实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而言,并不那么清晰。
当初他站在江边,看着洪水冲走的一切,眼前和心中,也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哀伤或凄凉。
他只是在发呆。
他只是不明白。
一场洪水而已……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天灾……原来是这么可怖的存在。
老天爷只需要震怒一回,只需要翻滚起涛涛的江水,就能把他熟悉的一切——破败的房屋、人们的笑脸、哭喊的声响……全都冲得,一干二净。
就像他们、她们、它们……从未存在过于这世间。
他那么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了越知初递过来的笼饼,和……小女孩明亮的眼神。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主动问他:“饿了吗?吃吧。”
从前,他都只能和破庙里的那些孤儿们一起,主动去有食物的人家,祈求一句:“我们很饿,有吃的吗?”
所以,在这十年里,他没有一刻不在感慨,或许上天让他遇见越知初,就是对他最好的恩赐了。
那场洪水明明带走了他的一切,可也给他带来了……未曾奢望过的一切。
可她,又为什么想救下他呢?
他一度十分好奇,觉得她或许只是心善,看他可怜,以为他快饿死了,以为他想跳江。
在“虫”作为大长老的十年间,江遇即便不清楚越知初那“长生”的秘密,他也能知道,她的财富、武功、人手……一切都非比寻常。
他甚至觉得,如果她想当皇帝,也未必做不到吧。
那她……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像他这样,看起来一无是处的孤儿?
“小遇,我想告诉你——从来都不是我救了你。”
见他走神,越知初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让他只能和她对视,只能注视她的眼睛,只能看见她眼里,前所未有的坦诚。
江遇的脸霎时又红了。
但她的力气很大,他挣不开。也不是……那么想挣开。
越知初接着说:“是你,救了我。”
江遇愣住。
“你别不信,我啊……其实是一个,比你还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的人。如果没有遇到你,可能我现在早就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就像自嘲一般,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如果没有遇见你……可能也不会遇见伯杰和仲灵……或者,即便遇上了,我也未必会管。如果不救下他们,之后的一切……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说得有些心酸,但在那心酸中,江遇能分辨出,是满满的认真。
“小遇,所以……我想再一次认真地告诉你,这十年,你就像是我的亲弟弟,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对你有恩。你的命,也不是我救下的。相反,是你让我找到了……好像值得去试一试的事情。是你,让我有了另一双……看待人世间的眼睛。”
她用一种几乎要把江遇看穿的眼神,直直地看着这个已经成长得十分俊朗的少年。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男孩了。
他不但学会了武功,无论吃了多少苦,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还帮她料理了不知道多少件,“虫”的各部事宜。
他就像是个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苦的假人……始终陪在她身边,将她的所思所忧当成自己的职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他,才是越知初的恩人。
越知初轻轻拍了拍他苍白却有些泛红的脸:“听明白了么?”
江遇恍惚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小姐,你说这些……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
——半晌之后,江遇艰难地问出了这句。
他深黑的眼眸闪烁,里面有越知初看不懂的……隐忍。
“胡说什么呢!”她气得给了他一巴掌——虽然完全没有用力,但还是故意做出了惩罚的姿态。
越知初没想到江遇会这么理解,可他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看起来总算死里逃生,尽管她一进来就悄悄搭了他的脉,还是有些虚浮。
她不能让他忧虑多思,再加重伤情。
于是,越知初又安抚似的揉了揉那张,她刚轻拍过的脸,再次耐心地解释:“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这些年为我做的这些,是报恩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若要论恩,你才是对我有恩的人。懂了吗?”
说完她又坚定地补了一句:“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你会长命百岁,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活得像每一个,太平盛世的老百姓一样。”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异常严肃,眼眸也异常闪亮——如果不是在白日里,江遇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她眼里看到了星辰。
“小姐……”他只能在她双手的挟持下,怔怔地与她对视,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鼻息。
可这一次,他没有以往那熟悉的羞赧和尴尬,只觉得……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离自己……很远。
远到,他不敢眨眼,否则……仿佛……她就会不见了。
越知初看了看他干燥的唇,上面已经因为他长久的昏睡,而微微翘起了皮。
她故作轻松地放开他,又若无其事道:“好啦,回答完了。记住我的话。口渴吗?我去给你倒点水。”
江遇却在她转身的刹那,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越知初有些惊讶地回看过去,却看见了……
自十年前的初遇之后,再也不曾见过的……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江遇的眼睛,就像是闪耀着的黑色琉璃,他的脸那么白,瘦削的脸庞也处处显露着他的虚弱,那微微发红的脸色更是让越知初清楚地知道,他似乎也很惊讶和不习惯于,他当下的举动。
但不等越知初开口询问,江遇就不容置喙地叫了她一声:“越知初。”
越知初……吗?
她笑了,笑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微微发酸。
从前多想让他学会喊她的名字,他却总是不知道在守着什么“规矩”,死活不肯。
好不容易改了他喊“主人”的习惯,喊“小姐”是他最后的让步。
除了偶尔和她置气,或是为了劝阻她“滥杀无辜”,除了他们的意见出现重大分歧……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却坚定的语气,喊她的名字。
“越知初,你听着。”江遇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