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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自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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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头戴貂帽、身披大氅,仍是那般儒雅高洁的模样,正倍显小心地为莫元舒系着孔雀裘的丝带。
莫元舒讶异地望去,似乎疑惑他为何总是一副如此沉静自若的神情。
不,他也曾留给自己一个落寞黯然的背影。
莫元舒暂且不忍心重温那日的遭际,也不知如何应对崔文纯的不请自来,一时发了怔。崔文纯却没有他这么多的心思,只是领着他往长翠亭内的石凳上坐了,半晌才问:“你身子不好,何苦来此吹风?”
与你何干?
莫元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缄默无言。
瞧出他心内的淡漠疏离,崔文纯暗叹一声,自袖中摸出了一封信笺,继而双手递上。
莫元舒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边咳嗽边问:“何意?”
“皇上已起复名医花文鼎为太医院院判,他不日就会入京。”崔文纯打量着莫元舒紧紧皱起的眉头,“花翁与我是旧相识——他虽是医者,却性情古怪,自恃妙手回春之术,单为达官显贵诊病。我已将你诈称为我的……远房表弟,再凭此名帖,花翁定然会为你好生诊治一番的。”
顿了顿,崔文纯又说:“本想着来百香山静一静心后再去东宫寻你……既然你在,那便收下吧。”
“有劳崔学士。”莫元舒将信笺往石桌上一搁,“久病成医,我用不着。”
崔文纯盯了信笺许久,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沉沉道:“如矜,你到底是怎么了?从你我春日初逢迄今,我扪心自问……未曾亏待于你。我冥思苦想,认定你是有难言之隐。现下风雪交加,长翠亭内惟有你我对坐——不论你有何苦衷,大可以在此讲明。”
有那么一瞬,莫元舒想要将过往的一切告诉他。
告诉他……父亲是如何自行伍士卒积功擢至大将的,河东侯施世修的昏聩无能是如何累死三军的,崔缜又是如何谗害忠良的。
迎着崔文纯略显热切的双眸,莫元舒忽而觉得索然无味。
对于这个崔氏族人,他始终持有着一种尤为复杂的态度。若说是恨,他知晓崔文纯并未参与构陷父亲,屡屡折磨一个全然不知往日恩怨的人又有什么意思;若说不恨,但崔缜的所作所为已让崔氏一门登上了他心里的必杀名录,而且名列榜首。
莫元舒人微言轻,只能尝试着用折磨崔文纯来报复崔缜——可于崔缜而言,这其实无关痛痒。自己的所作所为反倒将一个对往日恩怨一无所知的无辜者牵连了进来。
万般心绪只化作了一句话。
“并无苦衷。”
听闻此言,崔文纯面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他茫然无措地垂下头,打量着百无一是的自己,不知究竟是哪一处让莫元舒平添了这等厌弃。
他今年三十岁了——生、死皆与三生天子的寿数紧紧绑缚在了一起。无人知晓三生天子何时龙驭上宾,兴许真能万岁,兴许就在明日。他一直苟活于死亡的阴影里,不知道命终之日何时到来。来自储君的威胁已让他不堪重负,而崔氏的期许更令他筋疲力竭。
多年来,他的皮囊浸没于醇酒之中,他的内心则封存于无人知晓的深处。直到邂逅莫元舒,崔文纯仿佛看到了那个本应拥有勃勃生机的自己,因而尝试接近他,尝试了解他,尝试让他避免与自己成为同样身不由己的人,最终却只能换来厌弃。
醉了,醉了,一直醉下去吧。
既然早晚会大醉而死,又何必自取其辱?
崔文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当下便往亭外走。他颤着手牵过缰绳,继而翻身上马,不顾漫天大雪,立时准备疾驰下山。方欲打马前行,忽见莫元舒拦阻于马前——他的面上满是病态的潮红,一面气喘吁吁地抵住马头,一面冷冷盯着崔文纯。
“让开。”
莫元舒反而凑近了一些,轻柔地抚摸着马匹的鬃毛。崔文纯凝眉看着他的手,一时不注意,被他猛地夺走了马鞭。
“你怎么如此无礼?还给我!”
“冒雪下山,自寻死路。”
眼见着天色愈加昏沉,崔文纯心知莫元舒说的在理,可他也被激起了叛逆的本性,不愿于此人面前再行耽搁片刻:“莫大夫,我比你更懂‘死’字——请把马鞭还给我。”
莫元舒手里晃悠着他的鞭子,目光中竟添了少许促狭:“生死之事无人能辨分明,崔学士却不知忌讳,整日谈生论死,莫非当真不怕报应?”
“只要是人……迟早都会死,兴许我还是横死。”崔文纯不再执着于拿回鞭子,稍稍拍了拍坐骑的脖子。那匹马竟好似得了指令,就此迈开步伐,缓缓地往前行去。
于骏马经过自己的一刹那,莫元舒见它似乎真要开始奔跑,立时一把将崔文纯自马上拽了下来。崔文纯未作丝毫防备,当下翻倒在地,连带着滚了一身的雪,貂帽也掉落在了一旁。
“你……”崔文纯登时起身,一贯温文尔雅的面上难能可贵地添了些许怒意,他瞪着莫元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元舒不予理会,只俯身替他拾了貂帽,远远往他怀里一丢,而后便牵了马,孤身向前行去。他一连走了四五步,听得身后悄无声息,回头见崔文纯仍且伫立于原处,不由道:“你不下山么?随我来。”
明月稍出天际,百香山间清晖遍洒。彼时寒风渐止,四下里静寂安谧,惟有二人踏雪前行之声。瞧崔文纯身上尚有余雪未曾扫净,莫元舒伸手去解孔雀裘,欲要还与他。
“别动。”崔文纯一面牵马向前,一面漫不经心地说,“你穿着就是了。”
闻言,莫元舒缓缓放下了手。
幽谷回音,满目凄清。浩云烟暮,碎琼弥空。二人一路向前,缄默无言。莫元舒为人少言寡语,自不必提;崔文纯原本倒是放诞不羁的性情,可惜身心受挫,故而单以那般内敛自持的伪装聊作应付。
峰回路转,陡然见得一荒冢,冢前立有残碑半道。崔文纯素有勘考古迹之好,赶忙上前探看。莫元舒也随他趋近,俯身细观。
碑上未录逝者姓名生平,但有一诗,虽不合平仄韵律,却别有兴味。
见得:
芳菲薄命去,佳人香魂无。
浮华倏尔尽,情场空勤图。
崔文纯拊掌赞道:“府君倒是别样意趣!我此生尤好风雅,今既见此碑,将来亦希冀能有所效仿。碑上不须载录姓甚名谁,但书‘方寸之间最易老,岁月从不饶涓尘’十四字即可。”
莫元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已为自己拟写好安坟碑文的翰林学士。高门显贵的出身,无可比拟的圣眷,儒雅温文的品貌,宏博通达的才学——世上四大难得之物,崔文纯以一身兼而有之,为何还会预先为自己拟写安坟碑文?
原来你知道东宫恨你入骨,你也知道自己将来必定不得善终。
崔文纯向残碑恭谨三揖,莫元舒也随他躬身施礼,继而压下翻涌的心绪说:“今日太子殿下还宫,于诊病之余言称朝廷有兴兵之意。柴师傅、翁策之他们计议着应以尚书仆射周平湖引兵南下,不知皇上可曾定下主帅?”
“定了,正是周平湖。”崔文纯拜别府君,又沿山径往前,“我也会随河东侯一同南下。”
莫元舒闻言骇然。
沙场刀剑无眼,万般凶险。崔文纯一贯锦衣玉食,又是文官出身,如何能受得了那等折磨?
虽是如此作想,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去了能做什么?”
“我也有报国之心。”崔文纯死死地攥握着缰绳,心内泛起阵阵刺痛,“我的俸禄不止一百两,自然也应尽力而为。你可以不信,于你们东宫僚属而言……我这种人都是该被千刀万剐的。”
“是我言错。”
崔文纯从旁瞥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你不必违心奉承我。东宫的柴望祯、翁策之如何看待我……我心里清楚。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处开罪了你,但思来想去,断去旧谊倒也正是时候。将来你我必定是要刀剑相向的,眼下早些理清道明,免得到时左右为难。”
听了这等自暴自弃之语,莫元舒莫名有些烦躁。早闻傅孝美精于兵事,崔文纯又南下在即,此时却口出不吉之言,诚非佳兆。偏偏他无法搭话,毕竟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此前刻意冷落崔文纯的举动。他为此愈想愈急,当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待花翁抵京,”崔文纯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莫元舒的后背,“你去寻他瞧瞧,兴许能康复如初也未可知。”
此番莫元舒不再倔强,当下点了点头。
“你是个怪人,倒应了‘痴痴先生’的别号。”崔文纯缓步向前,眼望冬日山景,“我琢磨不透你,便也不愿再琢磨了。”
闻言,莫元舒顾不得自己还没喘匀气儿,立时开口问:“当日你赞我为‘一等妙人’,如今为何又变为‘怪人’了?”
“问问你自己吧。”
莫元舒垂首慢行,缄默了半晌,终究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发问道:“你平生所喜者何人?所憎者何人?”
“可否不言姓名,单论我喜、憎其何处?”
见莫元舒颔首,崔文纯方说:“我所喜者,其性意气飞扬,其心磊落坦荡;我所憎者,其言自诩清正,其行有悖公理。”
莫元舒默然听了,自知这般喜、憎均与己无干。
又闻崔文纯问:“不知你喜、憎如何?”
“我所喜者,其性落拓不羁,其心知黑守白;我所憎者,其言状似忠良,其行窃弄威福。”
“我倒不知此落拓不羁、知黑守白者是何人,”崔文纯叹道,“能讨得你的欢心……殊为不易。来日定要一见,我与他必要一诉衷肠。”
崔文纯一面回身牵马,一面皱眉自思:“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于东宫僚属而言,‘状似忠良’者已与我无异,想必他正是为此而厌恶我;此番南下又难免‘窃弄威福’,将来周平湖蒙冤身死……”
“为何这般忧思?”莫元舒冷不丁地开了口。
“念及行将离家,自然一番伤感。”
莫元舒明知崔文纯有所隐瞒,自己却也六神无主,心下勾起乱绪千重,只好报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