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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 回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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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出征当日,三生天子驾临永顺门。俟城上现出黄罗盖伞,周平湖率一众士卒恭行三跪九叩之礼,复又山呼万岁。
三生天子一面矜持地微笑着,一面向城下数万兵马挥舞着明黄色手帕致意,又令平身,朗声道:“朕于此静候众卿凯旋!”
聆听圣训已毕,周平湖不复迟疑,当下纵马引兵驰去。
永顺门上,内侍监虎啸林缓缓近前,跪倒禀奏:“皇上,周平湖祭扫顺陵时以臣僚之首自居,竟留储君于后,此行……”
三生天子抬手打断道:“傅孝美难成气候,周平湖之事且先搁置不论。惟有辽东才是心腹大患——传令崔缜,从速遣兵出塞,寻机一举剿灭孔道古。”
却说崔文纯先与施世修赶赴河东调兵遣将,便引了三生天子赐下的一队御林军,星夜兼程奔往河东。
河东镇本设“兵马节度大臣”之职,后罢去,以施世修的爵位“世袭一等河东侯”为统帅。
至次岁正月朔,二人急急赶至河东。施世修因传众将入帐听令,又为崔文纯单设一座。
俟众将躬身见礼,施世修指着崔文纯道:“你等且来见过制置司参议崔公。”
闻言,众将拱手参见,崔文纯起身还礼。施世修遂点了朱可、都文丛二将随同南征,麾下兵马克日开拔,火速行往淮阴。
傅孝美亦未坐以待毙,自广陵亲领劲旅南下。彼时江南承平日久,已近百年不闻鼙鼓之声——傅孝美率师渡江,金陵一日即破,刺史周固瑞弃城遁往毗陵。傅孝美复遣兵马追袭,毗陵刺史魏文藻与周固瑞一同弃城遁往姑苏。
姑苏刺史丘浮沉侦知傅孝美大兵将至,立斩魏文藻、周固瑞祭旗,而后一面固守,一面请援。
周平湖得报,先表荐丘浮沉为新任金陵刺史,后遣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三人率众急趋安宜。安宜未及设防,被官军迅疾克复。傅孝美闻知,暂留八千人马看住姑苏,自率大兵急返江北。
三月末,周平湖单令施世修领兵赶往金陵,自己则进抵安宜。
入城先祭文庙,周平湖即请崔文纯及楚尚枫作陪。三人率百余士卒转过两条街衢,直奔文庙而来。
远际数十古柏遮天蔽日,月光清寒,稍稍映出了大成殿的黄色琉璃瓦殿顶。周平湖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向棂星门走去。行经泮池、中秋桥,又过钟楼,周平湖一面打量着庙内的景致,一面问崔文纯道:“本官平生戎马倥偬,不似崔学士一般久伴君前,未知人臣以何为第一要义?”
“‘忠’字为先。周仆射深得两朝天子荣宠,一贯以忠事上,自可为群臣楷模。”
周平湖默然无言,他迈步跨入大成殿,一一祭拜了先圣诸贤。阴风骤起,俄尔大作,吹得殿内幡旗猎猎作响。楚尚枫紧紧握着扇柄,似乎颇为彷徨。
周平湖恍若未觉,因急索笔墨,吟道:“河山本可传檄定,徒增烦恼几多坟。”
复题诗曰:
圣人未知否,三生道也孤。
一世英雄冢,丹心却如初。
崔文纯纳罕地瞧了瞧,既知此诗于韵律、平仄均有不合,绝非佳作,一时却也不敢怠慢,立时便熟记于心。
又闻周平湖道:“崔学士所言确有道理。为臣者,虽忠而不可言功,先帝待本官不薄——不知今世遭际,惟忆蟒衣之恩。”
楚尚枫笑道:“仆射言是。”
周平湖倏尔回首望了望二人,又说:“如今淮阴已复,须遣专人把守。本官自率大兵去取广陵,河东侯复在金陵拼杀,不知二公可有意暂守淮阴?”
听得此语,崔文纯与楚尚枫相视一番,心下俱是忐忑不已,未能及时回应。半晌,周平湖复言道:“但许你二人三千兵马,以淮阴城防之坚,料亦无妨。”
楚尚枫皱眉躬身:“仆射,我二人年轻识浅,恐会贻误战机。”
周平湖浑不在意地挥了挥马鞭,面上笑道:“皇上之所以遣二公至本官营中,自有一番用意。二公既云‘忠字为先’,想必是甘心任朝廷驱驰的了。而今傅孝美行将授首,区区捍守淮阴之责——二公犹且百般推诿,不知是否可谓之‘忠’?”
闻言,崔文纯自知此行不可避免,只得拱手道:“话已至此,崔某愿往。不过楚国舅身负监军之责,理应随周仆射一同往广陵而去。”
楚尚枫忙说:“不必!我与崔学士同守淮阴便是。”
周平湖笑道:“崔楚二公果然是忠臣,想必皇上闻知后亦会万分感喟——本官即遣三千锐卒与二公赶赴淮阴。”因将麾下残兵三千划拨崔、楚,当日便令二人速往淮阴。
崔文纯心知此乃周平湖借刀杀人之计,赶忙写信向正鏖战于金陵的河东侯施世修求援。
俟至淮阴,崔文纯与楚尚枫一道巡城。
部将段沛泉提议于城外构筑兵寨,崔文纯否决道:“周仆射遣我二人来此险地,兴许傅孝美兵马不日便至。时日短迫,兵寨难成——况且敌众我寡,出战若败,城池难守。不如坐断城中,坚壁清野。”遂急令众军退入城内,凭险据守。各营多备火炮,加紧抢修工事。
于整顿战守之余,楚尚枫拟得二札,一予贵妃楚尚柳,二予河东侯世子施璞——札内但言淮东风物,绝口不提自己正面临着尤为残酷的生死考验。
“朴怀兄,”楚尚枫封好信笺,看向披览战报的崔文纯,“你不拟个札子送往京华么?”
“不必了,你已然替我将小侯爷的那份儿写出来了。”
楚尚枫微微颔首,自去寻人送信。崔文纯却端着盖碗儿,神思飘向天际——叔父远在辽东,岳丈庶务缠身,夫人一心修道,只剩个痴痴先生愈症养疴。能写与谁?谁又愿意留着看?
罢了,不必写了。
太医院的装潢尤显贵气,一律皆以彩绘描画殿壁厅堂。花文鼎下榻的静室位于济世居西侧,是一个极为隐秘清幽的去处。
室内置设了不少寻常物什,壁上悬有几幅水月观音像,致力写实,甚为生动。细观落款,可见得“某年某月某日绘赐臣太医院院判文鼎”一行小楷——这足以证实绘像出自三生天子御笔。
花文鼎盘坐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头戴东坡巾,另着深青色长袍,鬓发斑白、浓髯苍苍,一双眼眸至为浑浊,五官端正,一副谦恭厚道的面相;身材发福,颤颤巍巍,似已有了下世之态。任谁都无法想象,正是这位垂暮之年的老翁屡屡出手,疗愈了世上无数的疑难杂症。
伴随一阵咳嗽,小学徒轻叩房门,随后引着莫元舒步入屋内。
“师父,崔学士的远房表弟到了。”
花文鼎循声望去,不由莞尔道:“来得正是时候。”
莫元舒上前两步,忍着喉间的不适而躬身施礼:“晚辈见过花翁。”
“据名帖里所言,”花文鼎觑眼打量着他的病容,“你是朴怀的远房表弟,家里遭了灾,从南疆来投奔他?”
“是。”
“瞧你这模样,定然在南疆住了不少时日——朴怀他们也太狠心了,那南疆是活人的去处么?为何不早早地接入京华?”
莫元舒赧然一笑:“花翁,不知这病……”
“自是能治。”花文鼎自得道,“你是瘴气入体,扎几针、吐些血便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闻此言,莫元舒骇然望去——早闻花文鼎医术过人,起初不敢尽信,如今竟……
“我一再对朴怀说过,”花文鼎一面挥手让学徒去拾掇银针,一面不悦道,“除去先天不足、寿数终了这两者,其余病症我一概能治,只是要分个时日长短而已。朴怀那胃病当然也在其列——只要他戒酒,一切好说,可他偏偏……”
“他有胃病?”
“很多年了。”
顿了顿,花文鼎温言谓莫元舒道:“你表兄小时候就不听话。你既入了京,少与他往来,省得你学了他那副德性。”
莫元舒回忆着崔文纯于礼部官衙内迎来送往的模样,只觉得他沉静过人,并非花文鼎口中这般不堪,当下问:“莫非崔……表兄表里不一?”
“倒也不必如此指斥。”花文鼎让莫元舒解去上衣,往床榻上趴好,“他原本即是风流心性,自幼放荡不羁。偏偏崔氏人丁寥落,迄今满门只剩了崔缜与他两人。崔缜为人严苛,动辄便是一通毒打,朴怀几度险些丢了命去。他的右腿断过两次,都是我接上的。”
莫元舒闻言一怔。
原来朴怀竟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
“来,针给我。”兴许是花文鼎生性使然,开了口就滔滔不绝——他自学徒手里取过银针,接着说,“崔缜一贯能作主,那门名存实亡的婚事即是他与冷濂生定下的。”
“‘名存实亡’?”莫元舒费力地咳嗽了几声。
“彼时朴怀不过弱冠,向我哭过几场;冷之意自幼信道,十岁便入了道观修玄。是冷濂生硬将她自道观接了回来,威逼二人成婚——二人彼此还算敬重,婚后从未圆房,常年分居。朴怀改内宅为道场,供冷之意继续修行;自己则住在书斋。”
看来朴怀没伺候过旁人。
莫元舒颇有些得意,旋即觉得不妥,便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因并无子嗣,崔缜动过几次肝火,崔文纯就说是自己隐疾在身,还让我帮衬着圆谎。好在冷濂生颇明事理,知晓真相后并未声张。”
花文鼎以左手二度定了穴位,兼用指甲重切,后用右手如同执笔一般地持针凑近,使针尖儿抵于掐出的红痕之上。
“他为何不声张?”
听闻莫元舒的询问,花文鼎尤为难得地揶揄道:“亏你还是崔氏的表亲,连这点儿门道都瞧不出来?冷之意立誓以余生问道,怎会委身于人?冷濂生明知此理,不过是想要个崔氏的女婿赞襄着他稳固权位罢了——如今他与朴怀既以‘翁婿’相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莫元舒闷闷地叹了口气,不由忧虑自己才疏智短。
花文鼎左手的拇指、食指捻住铁针下侧,配合着捏住上端的右手稍用气力,终于将铁针刺入了皮肤。
“怎么样?不疼吧?”花文鼎问。
莫元舒乖顺地摇了摇头,直言道:“花翁大胆施针便是。”
……
静室外,小学徒正靠着朱漆木柱打盹儿,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但见东宫内侍宗承受快步走来。
小学徒瞧得真切,赶忙迎上,开口问道:“宗公公有何要事?”
“太子殿下痼疾未愈,”宗承受笑着施礼,“我来接花翁赴东宫为殿下请脉,还望您行个方便。”
“宗公公,我师父当年离京前便已试过了。太子殿下只于母胎内安居了七个月,先天不足,复又刻苦用功,元气大伤,补不回来了。”
“这个我知道,”宗承受哀叹着,登时红了眼眶,“殿下每日咳嗽不止,若能睡上两个时辰……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不敢请花翁药到病除,但好歹……好歹缓一缓,起码让殿下舒坦些。”
“是,我这便进……”
话音未落,忽听屋内几声呻吟。二人齐齐进屋——彼时花文鼎已收了针,莫元舒正伏于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花文鼎拭了拭汗,因谓小学徒道:“徒儿做个见证,为师宝刀未老,到时只需再针灸一次便好了。”
“有劳花翁!”宗承受见是东宫僚属,立时殷勤致谢。
小学徒以余光瞥见莫元舒颤颤巍巍地欲要起身——刚想过去挽扶,那宗承受早就迎上前搀过。莫元舒沾了满襟的黑血,而那原本难以意解顿痊的痼疾沉疴却的确有所缓解。
就目前情形来看,忧色、病气业已消散了大半。
“咱们回东宫去吧。”宗承受温言道。
“‘东宫’?什么‘东宫’?”花文鼎警觉地问,“朴怀的表弟……好端端地去东宫做什么?”
“这……”莫元舒当下红了脸颊,颇有些不寒而栗,“此事说来话长……”
“花翁,有劳您移驾去瞧瞧我家殿下吧,”宗承受急切地催促着,“我求您了,您可得快着点儿。”
即便花文鼎不明就里,也知晓其中必有缘由,一时也不再说话,只单单与几人出了静室。
……
太子僵卧榻上,正痛苦地喘着粗气。胸口几近于一刻不停的闷痛震得他心乱如麻。
柴望祯、翁策之跪于榻前,花文鼎则神情凝重坐在一旁,谓宗承受道:“仍是老样子,无法根除。至于寿数几何……惟有天知晓。”
柴望祯、翁策之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叹息。
即便太子已病到了这般地步,依旧手不释卷。直到读书读得双眼阵阵发黑,他便让宗承受小声念诵,自己则强撑着倾听。待服用了几剂汤药,太子这才尤为可贵地沉沉睡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头疼、咳嗽、胸痛才会得到片刻的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