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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回 声泪 ...

  •   俟《桃花扇》演毕,三生天子下诏排演《窦娥冤》。

      崔文纯于驾前求了恩典,皇帝特准楚尚枫于第三折内扮窦娥,自扮赛卢医,又令崔文纯扮蔡婆、葆宁王扮窦天章、虎佩亭扮张驴儿、虎啸林扮张父、端欣扮监斩官、乔洪吉扮桃杌。

      三月初三,三生天子率贵妃楚尚柳、庞天邦及众多太监一同于台下观赏。

      因楚尚枫失却了右目,皇帝准许他卸去所覆黑绸,尽阖双目而唱。端欣下令将楚尚枫押上,刽子手与楚尚枫彼此唱过一遭,终于轮到崔文纯哭泣着奔上台来,口呼:“‘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手一拦,楚尚枫却念道:“‘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

      崔文纯这才得以近前。

      楚尚枫不得睁眼,只好蹙眉闭目而唱,由此愈显悲戚委屈。

      细细品味,崔文纯恍若身置法场,而楚尚枫行将身首异处——又念及施璞早赴黄泉,登时不胜哀伤,竟当真垂下了泪来,立时哭道:“‘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

      后一句“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却哽咽着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不知楚尚枫是否也这般作想,一时竟亦泪若泉涌,连面上的妆容都冲乱了许多。

      半晌,崔文纯补上后句,楚尚枫则忍泪唱道:

      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极尽伤怨,倍显叹惋,渐觉哀极。

      崔文纯潸然泪下。

      小内侍原本好好地扮着刽子手,见得二人如此悲戚,心内也念及窦娥的冤枉,不平之意激荡起伏,一时洒泪不语——竟忘了自己的那句“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任凭崔文纯近前看顾。

      三人尽情挥泪,倒把妆扮监斩官的端欣唬得瞠目结舌,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台上的几人彼此溅了泪,台下的三生天子亦深为感喟。他挥手示意中止排演,起身道:“好了,这《窦娥冤》至此便不再演了。”

      听闻此言,崔文纯与楚尚枫如梦初醒,慌忙伏地叩首,小内侍亦拜倒请罪。

      三生天子先令三人免礼,后说:“戏目虽然没能演完,你们三人却实有一番功底。倘若排戏者尚且打动不得自己之心,所排戏文复能打动何人之心——不知你们念得了何等哀戚之事?”

      崔文纯不敢禀明实情,只得宣称仅是为窦娥而动容。幸好那妆扮刽子手的小内侍切陈愤懑之意,单斥昏官为乱之祸,引来三生天子一番重赏。

      散戏后,崔文纯自行返回邸馆。

      甫一入屋,莫元舒一把抓过他的手,继而朝后屋大力拖行而去。崔文纯觉得手腕剧痛难忍,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不料这竟激怒了始作俑者。

      莫元舒顺势狠狠一推,崔文纯的后背狠狠撞在了屏风上——幞头翻落一旁,疼痛霎时袭来,让他阵阵发晕。

      “你……你要做什么?”崔文纯颇为震骇地望着面前那张神情阴郁的脸。

      莫元舒强行拖着他上了软榻,一面啃咬着他的脖颈,一面低声逼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三月初……三……”崔文纯颈侧被咬得生疼,说话也发起了颤来。

      莫元舒用力地拧了一把他的腰,激出一声呻吟。

      “不对,重新答过。”

      崔文纯迷茫地思索了半晌,一时有些失神。乘此时机,莫元舒除去了他身上的一切阻隔,俯身舔舐着他的耳垂,复又逼问道:“崔朴怀,你说,今日是什么日子?”

      虽已入春,寒意犹存。崔文纯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却依旧动弹不得。他不知道如矜为何会唤他“崔朴怀”——这是如矜动怒时常用的称呼,难道如矜在生气么?

      见崔文纯仍旧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莫元舒大觉愤慨,他自床头的矮案上取了拴系床帘的布带,随后将崔文纯的手脚紧紧地捆缚了起来。

      “如矜!你快松开我!”崔文纯这回当真急了,他竭力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束缚,“今日就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我并未言错!”

      “我当然知道今日是三月三、是上巳!”莫元舒厉声道,“可你记不记得……上巳于你我而言是什么日子!”

      崔文纯试图侧头去看莫元舒,不料被头发遮住了双眼,却又无法撩开,只得忍着不适照实答道:“当年上巳,我奉敕往掇香寺进香,首次得知你住在……”

      “原来崔学士还记得。”莫元舒抚上他光滑的脊背,感受着他轻微的战栗,“你倒送了我一份儿大礼。说说吧,葆宁王是何时开始对你怀有那等心思的?”

      崔文纯羞恼不已:“王爷先前对我说……他钟情于我,已有七年之久。但我之前对你讲明了,我们已经说开了。”

      “一口一个‘我们’,倒是亲密无间。”莫元舒挥袖抛出一枚锦带同心结,恨恨地说,“既然说开了,为何他会派人送来同心结?”

      “同心结?”崔文纯狼狈不堪地动了动渐趋麻木的手脚,可惜依旧被紧紧捆着,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是了,今日是当年排演《长生殿》的日子……如矜,我已明言回绝了王爷,你又何必生疑?如矜,你要信我,我与王爷绝无……”

      “去岁十月十五,你取《征鸿记》每句的末字而撰成了《俗尘记》,以此充作生辰贺礼赠予了我。”莫元舒淡然开口,“如今正是佳时良辰,有劳崔学士为我背诵一番吧。”

      背诵?如何背诵?就这样……被捆缚着手脚背诵么?

      “如矜,我要恼了。”崔文纯面颊泛起滚烫的热意,数重布带勒得他的四肢几乎没了知觉——被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毛头小子如此相待,他深感颜面有失,“放开我吧,好不好?我有些……”

      “背!”莫元舒重重往榻上一击。

      崔文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出言道:“小祖宗,我已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悉数讲明了。我对葆宁王绝无丝毫情意,他的同心结……我更不会收。如矜,我此生只与你一人同心。”

      莫元舒迟疑了半晌,终是不情不愿地为他解开了束缚。

      崔文纯率先抓过锦衾遮住自己的身子,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活动起了手腕、脚腕。莫元舒的脸色憋得通红,双眸却死死盯着崔文纯手腕上的勒痕。

      见状,崔文纯正欲出言安抚几句,莫元舒猛地扑了上来,将他大力按倒在了床榻上。

      “朴怀,我不许你看旁人。”莫元舒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继而抵上额头,威胁式地说,“不论是葆宁王、楚尚枫……还是死去的施璞,他们都不值得你用心。朴怀,你活得太压抑了,万勿忧思过度。”

      “傻小子,与他们计较个什么劲。”崔文纯笑着奉上一吻,低声道,“我白日陪着皇上游山玩水,夜里与你……抵死缠绵,这般神仙日子也能算是‘压抑’么?”

      莫元舒静静地凝视着那双眼眸,许久后开口道:“游山玩水,惟有皇上夙愿得偿;抵死缠绵,惟有我开怀快意。其实……你并不真心快乐。”

      “方才还劝我‘万勿忧思过度’,你倒开始胡思乱想了。”崔文纯反手环住莫元舒的腰肢,抱着他往榻内翻了一圈儿,“如矜,遇上你之前,我只觉得此生处处阴霾,好在你来了。自从你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莫元舒拂去凌乱的发丝,急切地吻着他:“我有了你,什么都不愿想了。”

      除了为莫度回复仇雪恨——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彼此心如明镜,却万万不能宣之于口。

      “朴怀,咱们成亲,你嫁给我。”莫元舒呢喃道。

      崔文纯轻轻地拍了拍莫元舒的脸颊,哂笑道:“小祖宗,又在白日做梦了。我是男子,你‘娶’不了我,我也‘嫁’不了你。咱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吧,一辈子见不得天日,一辈子缩在阴影里。”

      “为什么?”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崔文纯念诵了《太极图说》里的两句话,继而说,“如矜,于纲常礼教而言,乾与坤、阴与阳、男与女互为匹配,由此合乎天理法统。可你我都是男子,注定难为世人所容。”

      莫元舒默然亲吻着他的脖颈。

      崔文纯一面摩挲莫元舒的后背,一面又道:“不论将来你我遭际如何,哪怕一拍两散、哪怕反目成仇,今日这等绵绵情意……绝不能诉之于人。”

      “你就这么在乎清誉?”莫元舒闷闷地说。

      闻言,崔文纯哑然失笑:“傻小子,我早就声名狼藉了,还有什么‘清誉’?我为的是你——你日后是要拜相封侯的,岂能为我一人而误了前程?单恋男子已为不妥,更何况是我这等奸邪。若是传扬出去……耽搁了你的仕途可如何是好?”

      “朴怀,我不想要什么‘前程’‘仕途’。”莫元舒将头埋在他的心口,低低地说,“我从南疆返回京华,心里只记着一件事——就像是地狱里的饿鬼获准投胎,单单想着饱餐一顿而已。我当时想过,倘若夙愿得偿,我便随满门亲眷回阴曹地府去,永世不再还阳。朴怀,是你,你让我有了盼头,让我不止记着那一件事。”

      “胡说。”崔文纯按上他的双唇,“你不能犯傻。将来办完了那件事儿,你更要好好活着。”

      “是,为了你。”莫元舒含糊不清地说了,旋即又重复道,“为了你,我会好好活着。”

      “不要为了我,”崔文纯不失郑重地温言道,“你之所以活在世上,不是为了某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个物件儿。如矜,你就是你,并非某人、某物的附庸,”

      莫元舒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也一样。你不是崔氏的附庸,不是冷濂生的附庸,更不是皇上的附庸。朴怀,说你自己想说的话,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崔文纯顿觉茫然无措。

      三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赋予过他“做自己”的权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沿着预先设定好的道路稳步前进。三十年,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已忘却了何为“自己”,忘却了如何说自己想说的话,忘却了如何做自己想做的事。

      忽有一日,一个人慈悲地允许他从心所欲。他并不因此欣悦,反倒畏惧起来。木偶离开了丝线的遥控,傀儡失去了主人的摆弄,“遥控”与“摆弄”的终止只能换来木偶与傀儡的纹丝不动,因为它们原本就不会动。

      莫元舒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与畏缩,不由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道:“朴怀,你能与我互通心意,这已迈出了第一步,打破了第一重枷锁。前面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从今往后,我陪着你,咱们并肩向前,好不好?”

      崔文纯只觉得颅内剧痛阵阵。

      他知道自己将来必定难得善终,故而近乎逃避一般地不愿去想。他虽与莫元舒互表心意,但不过是几年的缘分罢了。待到天变之时,莫元舒理应全身而退,觅得真正的良缘,而绝非死死守着这段喜头悲尾的孽缘不放。

      “如矜,你得学会‘放下’。”崔文纯喟然道,“只会放下屠刀的是懦夫,敢于放下心爱之物的才是勇者。”

      “不放!不放!就算是死……也不放。”莫元舒紧紧地抱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崔文纯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让我如何能放心?

      莫元舒凝视着崔文纯的双唇,半晌方说:“张嘴。”

      崔文纯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依令而行。莫元舒一把将他的双手按在顶上,旋即往他口中塞入了那枚同心结,继而闷闷不乐道:“你总是说一些我不愿听的话,此番便堵上你的嘴,让你再也说不出。”

      “唔……”崔文纯动了动被牢牢压制于头顶的双手,只好无奈地认下了这等责罚。

      自己到底是比这位小祖宗年长四岁,凡事不能与他斤斤计较,且由着他折腾去吧,无非是自己吃点儿苦头而已。

      “朴怀,可以么?”莫元舒喃喃地问。

      “唔……唔……”崔文纯羞愤地瞪着他——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问的?况且又被封了嘴,这让自己如何答话?

      莫元舒笑着俯身,潜入了锦衾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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