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回 生隙 ...
-
俟复醒转时,莫元舒但觉自己安卧于居室暖榻之上,身上覆有一重锦衾。一人穿戴整齐地背朝床榻坐着,正轻轻翻动书案上的一纸文卷。
静静地瞧了半晌,忽听那人道:“既是醒了,便起来吧。”
莫元舒只好缓缓坐起,疲惫不堪地自行挽了发髻。
崔文纯回首望来,因问:“痴痴先生,何苦瞒我?”莫元舒微微发了怔,却见崔文纯挥了挥昨夜所书之《征鸿记》,听得他继续道:“痴痴先生,若非我偶然得见墨宝,你我岂非三度失之交臂?”
听闻此言,莫元舒倒回过了神,不由揶揄道:“先前也不知是谁说‘不识得什么痴痴先生’。”
崔文纯悄然将文卷纳入袖中,面上羞赧道:“怨我。宫内宫外世事纷杂,我每日恨不得将自己劈出八百分身去应付那一班俗人。上巳掇香寺一行……我本欲涉流访贤,后为圣谕所阻。好在今日缘法使然,你我得以相会于此,实在可称幸事。”
莫元舒一时不去理他。
崔文纯恍若不觉,犹且关切地说:“方才我请外面候着的太医为你诊治了一番,太医道是虚火灼肺,以致呛咳难止,甚至发起高热。此症须得温养,万不可逆流而动。我已奏明东宫,太子召你明日回转东宫安歇,便不必再于礼部值守了。”
此语半真半假。
他的确上了奏本,但并非禀明东宫——料他一介词臣,焉能交通东宫?奏本直呈慕霜宫,三生天子览表,颁诏申饬太子所用非人,责其从速召去,并不许另遣他人。
太子接旨,自是深恨崔文纯无事生非,却也只得传回莫元舒。
崔文纯单以为莫元舒久在南疆,未知朝廷根底,却不料眼前这病秧子是个极为通透的,只一瞬便洞悉了万般曲折。
莫元舒当下一急,方欲开口,却又被崔文纯打断道:“至于春闱……如矜不必忧心。此地有我与乔监,料无他患。”
正安抚间,忽听外面儿一仆役朗声上禀道:“老爷,河东侯世子带了人来。”
闻得“河东侯”三字,莫元舒那一颗半是暖意的心霎时又归于冷冽。偏偏崔文纯未曾留神,当下嘱咐他好生安歇,继而便轻轻地踱了出来。
一见崔文纯出屋,施璞当即拜倒哭道:“朴怀兄救我!”
崔文纯忍着笑俯身将他扶起,询问具体缘由——只因施璞与英寰观女冠明昃通了心意,二人近日来夜夜风流,自知传出许多佳话,亟须寻法转圜。
施璞答道:“这本是一桩美事,却不知被哪个狗杀才捅到了家父面前。我家老侯爷一听便动了怒,眼下正磨刀要杀我呢!”
“令尊早年四处留情,内宅三位姨娘亦不乏尼姑、坤道,如今倒偏不许你效法?况且他膝下惟有你一人为嗣,断然舍不得杀你。”
施璞急道:“话虽如此,一通毒打却是免不得了!”
“这算得什么大事?”崔文纯不由莞尔道,“你倒好似天塌地陷一般,不过是使上几两银子罢了。倘若你不肯,我便代你出面,将那明昃送往地方避祸——终归等老侯爷消了气儿再接回来就是了。”
施璞却道:“我实在钟情于她,不忍片刻生离之苦,还望朴怀兄寻个双全之法。”
崔文纯思忖半晌,终是道:“你且回府挨下这通打,继而为明昃在外租个宅子。一年内抓紧用功,早日诞下个一男半女,想必老侯爷便不会深究了。至于名分……先行诞育子嗣,将来应有尽有。待我叔父自辽东班师,我再请他为你略作美言,此事再无后患。”
“既有崔世叔替我出头……”施璞喟然,“也只好如此了,可惜明昃做不得我的正妻。”
崔文纯佯作不耐地挥手道:“好了,快回去吧,老侯爷还在府上磨刀呢!”
施璞“呸”了一声,扮了一张鬼脸唬了唬人,继而才大义凛然地回府“受刑”去了。
说是“受刑”,崔文纯倒也不甚忧心。毕竟河东侯施世修年过耳顺,膝下惟有施璞一子。到时打上几下,瞧得施璞痛哭流涕,也就不好再诘责了。
方欲离去,崔文纯却以余光瞥见莫元舒不知何时将房门开启了一条小缝儿,现下正半藏于门后,只露出了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眸。
“如矜,你怎么不好好歇息?快回榻上去吧。”
莫元舒顿了片刻,而后道:“你与河东侯世子交情匪浅。”
“那是自然。河东侯与我家乃是世交。”崔文纯笑着说,“小侯爷看似一身风流债,其实秉性至为纯真,能得他爱慕者万中无一。我素来珍视他这一副小儿心性,加之自幼相识,彼此堪称良友。”
闻言,莫元舒不由缄默半晌,忽而近乎发狠一般地咬着牙质问:“你叔父可是崔缜?”
崔文纯怔了怔,半晌方道:“正是。莫非如矜识得他?”
话音未落,莫元舒一把将门摔上,继而大力勾合门闩,任凭崔文纯如何询问也闷不作声。
正对峙间,有人来报:“崔学士,乔公传命巡考。”
崔文纯只好强压下万般疑虑,暂且随谒者赶往贡院去了。
莫元舒闷闷地坐在桌案边,待耳闻崔文纯远去后才放下心来。
观其方才动静,应是不知十一载前施世修与崔缜合谋构陷忠良之事。若他知晓,兴许也不过是感慨上一句“这算得什么大事”便罢了。理清此等思绪,莫元舒为二者初逢所萌生的些许快意登时无影无踪。
河东侯施世修早已卸去军职,眼下不过居家养静;枢密副使崔缜如今报升枢密使,另兼辽东兵马节度大臣,专掌兵戎征讨等一干庶务,正是简在帝心之时。若欲洗雪父冤、诛戮仇雠,莫元舒惟能寄望于东宫。
俟三生天子易位,一干恣睢禄蠹之臣自然尽遭罢黜,将来再翻旧案倒也颇得其宜。于他而言,施世修、崔缜必死无疑,但他实在不知到时令崔文纯何去何从。
若是轻易屠戮满门,未免让崔氏太过痛快——须得另图良策,以期稍解心头之恨。
……
却说崔文纯奉命与乔洪吉一同巡考,心内乱绪千重,只想寻那莫元舒问个分明,故而对应试士子不曾留意。巡过一遭,眼见天色已晚,他便将各类清淡的菜肴胡乱挑拣了一些,随后提了食盒往居室来。
彼时凉风习习,暮月洒下如绫罗般丝滑的几抹皓色。莫元舒难得生出兴致,便费尽气力地挪出了藤椅,自己于院中躺了养神。
身上忽而覆上了一件衣袍,其人动作极轻,可惜仍被莫元舒所迅疾洞察。睁开双眸茫然地瞧了瞧,却见是崔文纯正为他缓缓披着大氅。
见惊醒了莫元舒,崔文纯饱含歉疚地说:“你旧疾未愈,何苦在此吹风?我带了……”
话音未落,莫元舒一把扯过大氅,转身急趋入屋,再度锁上了房门。
崔文纯赶之不及,只得无可奈何地来到门外,轻叩着房门道:“如矜,你这又是与谁赌气?若是你厌弃河东侯世子风流无度,日后我自可从旁委婉解劝;若是我叔父昔日曾开罪于你,我在此先替他赔个不是。”
屋内阒寂无声。
莫元舒虽决心迁怒于崔文纯,但暂且不知应以何等面目与他相见。
当年崔缜造下无边罪孽,彼时崔文纯年及弱冠,正于京华府试任文官,不明这等宿怨倒在情理之中。先父冤狱在前,即便这是赞誉自己为“一等妙人”的朴怀公——但崔缜、施世修罪恶滔天,崔文纯亦难以独善其身。
未得丝毫回应,崔文纯依旧不甘心就此离去,仍且轻轻地叩击着房门。
良久,见再无指望,他只得将食盒往地下一放,低声道:“如矜,晡食在门外,莫要耽搁太久。”
直到崔文纯缓步离去,莫元舒始终缄默无言。
俟翌日晨起,崔文纯粗粗巡过考场,便与乔洪吉一同来送莫元舒返回东宫。彼时莫元舒已上了太子遣来相迎的官轿,几人未及谋面,崔、乔只好目送官轿远远行去。
乔洪吉一面捋髯,一面打量着崔文纯面上的神情,因问:“朴怀,瞧你的气色……不大高兴?”
崔文纯喟然一叹,顿了顿方道:“乔监有所不知,我与如矜……昨日生了嫌隙。他先得知了小侯爷来见我,又提及了我叔父。明明我毫无隐瞒,他却骤然对我不理不睬,我……我根本猜不透症结所在。”
“朴怀,司经大夫是储君驾前侍奉的人物。越是不理不睬,你越要倾心结交。若能由他从中说项,将来或可与东宫一泯恩仇。”
“乔监,崔某出身名门望族,又经由科举入仕,至今前途已定。于太子而言,崔某身属旧贵,绝非共谋大业之人。皇上在位一日,崔某无虞一日。一切终究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何必又空费那许多心力?”
乔洪吉笑道:“老夫年逾六旬,与你相识多年,实未见得你有多少错处。东宫那边儿……怎么就成了死结?况且你当真放得下那痴痴先生么?他与小侯爷、国舅爷不同,是日后能助你保全身家性命的贵人。”
“乔监,”崔文纯苦恼道,“可我不知他为何动怒。”
“莫急,”乔洪吉慢捋长髯,低声道,“来日方长。”
闻言,崔文纯垂首沉吟了半晌,终是命人回府,先将当日胡诌莫元舒是“乞儿”的几名小厮乱棍驱出,而后才认真琢磨起了与莫元舒的几番交集。
……
东宫。
彼时太子刚往手上染了些许胭脂,正为宗承受仔细涂抹着口唇。二人谈笑打趣了好一阵,忽听一声门响,立时不敢再动。
宗承受挑起幔帐看去,见是内侍宝沉领着莫元舒缓缓步入了静室,当下低声道:“启禀太子殿下,莫大夫回来了。”
太子微微颔首,宗承受也急忙擦去唇上的艳色,继而卷起了周遭的幔帐。
“原来是如矜,春闱监试劳苦了。”太子不露声色地摆了摆手,示意宗承受及宝沉下去,又温言道,“是我考量不足,让你强撑着病体应付那等繁巨庶务,望你见谅。”
“臣不敢。”莫元舒恭谨乖顺地俯身行礼。
“快起来,别再跪着了。”太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倍显吃力地撑起身子,“崔文纯可有不法之举?”
“臣有负于殿下信重,未及探明便受召回宫,至今惭愧不已。不过崔文纯位属崔缜之侄,而崔氏一贯操权乱政,想来也应留下了不少把柄。”
太子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忽而道:“我听太医说,你病发晕厥后……是崔文纯将你抱回居室的?”
“臣不知。”莫元舒暗暗咬牙,“臣醒来时已然身在暖榻之上了。”
“看来他对你不一般。”太子饶有兴致地说,“如矜,你定要继续笼络住他,万万不可葬送了这段‘情谊’——你须得把握时机,争取早日探知崔氏秘辛。”
莫元舒俯身拜倒,恳言禀奏:“太子殿下,崔文纯乃是崔缜从子,与臣毫无‘情谊’可言。况且臣实在不愿与仇雠族人虚与委蛇,还望殿下另择他人委以重任。”
“可我已无人可用。”太子叹道,“平日与崔文纯来往交游的同辈友人不过河东侯世子施璞、贵妃之弟楚尚枫两人,其余人等……根本难以近身。如矜,你得助我,这也是为了能使令尊冤狱早日平反昭雪。”
听他提及父亲,莫元舒霎时眼眶湿热。他跪伏于地,身形微微地发着颤,内心挣扎了许久方说:“既如此,臣从命便是。”
太子快慰地颔首道:“好吧,我等你的讯息。”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