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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回 极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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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三生天子欲为楚贵妃祈福,端欣体察上意,故而首倡“小极乐”之说。龙颜大悦,向近臣颁赐御笔手书“须摩提”,继而下诏以《佛说阿弥陀经》中所述之极乐净土筹建“堪忍世界小安乐国”。
如今冷濂生患病居家,乔洪吉不慎跌坏了腰,翰林学士崔文纯又有伤在身,三生天子只好令端欣、虎啸林总揽其事。因此事是为贵妃祈福,楚尚枫亦不得不参与其中。
户部尚书邓致观上疏抗谏,力陈奢侈太过,结果被免职查办。
端欣自行兼领了户部的差事,一心谄媚君父,率工部尚书鞠惕等人日夜研读《佛说阿弥陀经》,着手布设“小安乐国”。
听闻剑南有巨木高约五十尺,端欣立令从速运送来京,沿途各处务必小心看护。俟巨木到京,运费已达四十二万两。
楚尚枫屡屡劝说不可如此糜费,端欣却不以为意,反而对楚尚枫说:“皇上之所以下诏布设‘堪忍世界小安乐国’,为的可都是贵妃娘娘的病症。您是娘娘的亲弟弟,理应比皇上更用心才是,怎么反倒谏阻起来了?”
有了这等借口,楚尚枫无话可说。
巨木被安置于慕霜宫内,饰以黄金、紫金、白银、玛瑙、珊瑚、白玉、珍珠七宝,即所谓“七重行道树”。每逢日月照耀,树光璀璨夺目——端欣甚为满意,又掘“七宝池”,池底及四边阶道均铺金砖,周遭新造楼阁以金银贴壁、琉璃作瓦、玻璃填窗,室内则多置砗磲、赤珠。
江南提督太监庞天邦闻知宫内新闻,特着专人将金陵雨花台东岗的永宁泉水奉送至京,充作七宝池内的“八功德水”。
端欣见经书内有“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之语,一时苦恼难以找寻。恰好西洋国使者道隆言及故国似有奇佳品类——端欣大喜,命他携重金速往求取。
道隆未归之时,虎啸林自天下各处调来白鹤、孔雀、鹦鹉。因“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未见行迹,东瀛高僧化海提议遣人往赴天竺查察。经由楚尚枫百般恳言劝说,虎啸林最终令工匠塑像了事。
待道隆返归,乃植大莲于七宝池内,果真各显奇色。
化海眼见盛况空前,心知佛门大兴于东土,真心称赞三生天子为“真佛转世”,阐明欲返故国弘扬佛法。三生天子予以恩准,又赐下《极乐净土大观》一图,许化海携画卷、典籍及大量金银东渡。
“小安乐国”功成之日,四处花雨遍洒,梵音弥漫。惠明自领众僧持诵经文,更有太宁局一众乐工演习佛乐。
三生天子与一众近臣俱皆头戴毗卢帽,外加五佛冠——镂空的银皮分为五叶,每叶上绘有一个莲瓣形佛龛,龛内代表五佛的梵文字母若隐若现,冠帽上镶嵌的珍珠宝石于日光映照下泛有异彩,下系的长缨由春风吹拂而摇晃不止。
崔文纯绕开游走诵经的僧众,寻到了忧心忡忡的楚尚枫,低声问:“国舅爷,你对我说实话。布设这‘堪忍世界小安乐国’……究竟用了多少银子?”
楚尚枫轻叹一声:“朴怀,我劝不住他们,你也别问了。”
“皇上于诏书内说得头头是道,言称‘堪忍世界小安乐国’是为贵妃娘娘祈福而设。”崔文纯望着楚尚枫,心下登时一片冰凉,“怕只怕贵妃娘娘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小安乐国,西方净土——我还从未听闻以‘极乐世界’祈福康健的成例。”
“此言何意?”
崔文纯摇头道:“不须国舅爷动问,不过是一些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
楚尚枫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地说:“耗银甚巨,大库将空。”
闻言,纵使崔文纯心内原本已有所预料,此番亦深觉震骇。
正欲开口,忽听佛乐大作,三生天子笑意盈盈地自画阁上沿丹墀缓缓走下,所过之处无不俯身叩首。远处五十七国使节原本次第排列阶下,皆为眼前阵势所慑,纷纷真心实意地大礼参拜。
“起来,都起来。”三生天子笑着抬手示意,“朕践祚为上国之主,宇内万邦莫不以□□为尊。你们虽为藩属外臣,仍不失忠爱赤忱。此番目识心记,回去代朕赐知各国——五十七名藩臣侍奉□□可称恭顺,而诚悃尤以东、南诸国为最,朕心甚慰。倘若朕内禅太子,属国更须虔心敬服,不可有所改易。”
使节们齐呼万岁。
三生天子温言慰劳,分赐毗卢帽。凡各国使节所请,一概予以恩准。
早有由宦官扮作的神将搬来莲花宝座,三生天子慈颜可亲地全跏趺坐,手捧香花,另有两名内侍扮作佛子分立座旁,各执一幡,其一曰“东方风来而不能动”,其二曰“随法比丘应当学是”——乃令画师绘像,终得六幅,画院提举太监诚请御笔题名。
三生天子却不赐名,只以他那笔曾借徐文长《自书诗文册》刻苦练就的草书题了“应作如是观”五字。六画一存慕霜宫、一赐端欣、一赐虎啸林、一赐崔文纯、一赐楚尚枫。
东瀛使臣出班禀奏:“外臣西渡而来,奉敝国国主之命求取圣皇御容,可惜一向不能如愿。今适逢良机,恭请圣皇颁赐此图,以供外臣送抵东瀛。”
三生天子捋髯笑道:“听他们说,东瀛由‘征夷大将军’统摄国政。今日你为东瀛讨要绘像,是献给国主,还是献给‘大将军’?”
“回圣皇的话,自然是要献给国主。”
“此言在理。”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转头对虎啸林说,“君是君、臣是臣,毕竟还有着尊卑之分。”
虎啸林讪笑不语。
“也罢,由朕拿个主意——将这幅画儿赐给你了。”
“谢圣皇隆恩!”
群臣俯身叩拜,又听得三生天子出言道:“朕虽为人间之主,其实亦是娑婆世界众生之一。幸见诸相非相,得见诸佛世尊。自朕践祚迄今,垂二十载,承皇考太平之基扃,固万世不缺之金瓯。盛世南巡,稍有倦勤,惟恐元储冲弱寡能,尚不可骤行付托。今太子为政以德,广传颂声,复又仁孝恭敏,必为命世英主,可谓天意有属。朕欲取法道宗皇帝,不日即开禅代故事,内禅大位于太子。”
这等长篇大论一出,群臣无不惊骇。
端欣速速构思好了劝谏之语,方欲朗声奏禀,一抬头却见三生天子早已起身离开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瞧了瞧“堪忍世界小安乐国”的辉煌气象,心内霎时满是不安。
冷濂生迈步踱至崔文纯身侧,一贯岳峙渊渟的他眼下尤为可贵地轻轻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继而便喟叹着缓缓行去了。
崔文纯取下五佛冠,凝望着岳丈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
东宫沧心殿,藏书室。
太子已然极度疲累,却仍借助微弱的烛火捧着书卷细读。他每有心得,便要执笔以小楷将所思所感写于书内的字里行间。
他自知没有三生天子卓绝超群的天赋才情,就只能依靠后天加倍的刻苦用功——纵使重病缠身,纵使身辱人手,也不曾有片刻的懈怠。
父皇禅位在即,他不日会登基为帝。一切抱负、一切壮志、一切宏图都有了被付诸现实的机会。如何治国,求之于先圣前哲,求之于列祖列宗,求之于明君贤相——而他所能倚仗的惟有书卷。
太子正闷头读书,忽觉脏腑传来阵阵奇痒。剧烈的痒意伴随着滚烫的热浪迅速侵袭了他的全身,这让他再也无心阅读,只能颤着手去摸靴里的匕首。
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先前自己受不住奇痒,仍不肯臣服于宗承受,曾试图以匕首自残以求得一时畅快。宗承受夺去了他的匕首,又心有余悸地连扇了他好几记耳光。
药效近来发作得愈发强烈,那种难以纾解的痛苦险些逼疯了他。太子痛苦地呻吟了几声,实在耐不住身体的反应,只好开口呼唤道:“宗承受……宗承受……”
宗承受应声而入,回身锁上了房门。
太子极力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宗承受饶有兴致地欣赏了许久,终于逼得太子哭泣着哀求道:“宗承受……你……求你……救救我……”
宗承受先跪下磕了个头,随后才上前轻柔地捏了捏太子的脸颊,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眸,不由将泪痕一一抹去。
太子呜咽了几声,却仍挣扎着以最后的神智咬住了唇瓣。
“今日是殿下,来日便是皇上,自然是要‘万岁’的。奴婢却活不得‘万岁’,到时奴婢死了,谁来伺候您呢?”
太子张口欲要答话,但只泄出了呻吟。
宗承受仍笑着:“看来殿下也颇为得趣。既如此,当初又何必装出那么一副不容亵渎的样子?殿下一日也离不得奴婢的伺候,真是活该有这等遭际。”
“你……你混账……你明知道……我是被你骗着……用了药……”太子的话语因哽咽而断断续续,依旧充斥着不甘与屈辱,“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凭……凭什么……羞辱我……”
太子泣不成声。
汹涌的泪水吓呆了宗承受,这也让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宗承受快步绕至榻边,抱起瘫软无力的太子,用唇齿次第描摹着他的五官:“殿下……殿下别哭。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说错话了。”
太子在他怀里大放悲声,似乎要将过往的全部委屈发泄个一干二净。
宗承受也红了眼眶,唏嘘道:“奴婢有病,有时见不得殿下哭,有时只想着让殿下哭。殿下,奴婢心里是有您的,就是埋怨您不肯回应奴婢的心意……奴婢打过您几巴掌,是奴婢的错,您别恨奴婢……”
太子浑身酸软无力,只能依偎着宗承受的胸膛声嘶力竭地喘粗气。
“殿下……”宗承受含泪亲吻着他的双唇,“奴婢有罪,求您……”
“聒噪。”
宗承受微微一怔,又说:“殿下,主子即将禅位,日后您是要做天子的。奴婢愿意做您豢养的一条狗,您让奴婢咬谁……奴婢就咬谁,绝不含糊。端欣、冷濂生、崔缜、崔文纯、楚尚枫……奴婢恨殿下之所恨,怨殿下之所怨,以此充作补偿……好不好?”
“荒唐,”太子冷笑着讥刺道,“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殿下,奴婢绝非说笑。柴望祯、翁策之、苏寺生、莫元舒个个顾及朝臣体面,到时未必甘心做您的杀人利刃。可奴婢不同,奴婢情愿为殿下所用。就算是殿下让奴婢杀了主子,奴婢也在所不惜。”
太子抬起胳膊,软软地扇了他一记耳光:“你要是活腻了……赶快去死,别连累了我。”
宗承受一面为他揉着额角,一面恳言道:“殿下,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先前奴婢总是犯糊涂,刁难了您许多回。如今奴婢已然觉悟了——反正殿下用了药,也离不开奴婢,咱们就这么将就着过日子。于外人面前,奴婢听您的话,做您手中的刀,为您当恶人;背地里,奴婢在榻上用心伺候您,保证您快活。民间所谓‘夫妻’,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
“宗承受,”太子趴在他的胸口呢喃道,“若不是我没几年的活头儿了,我一定要杀了你。”
“呸呸呸,殿下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奴婢盼着您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要您能万岁,让奴婢怎么死都成。”
“别做梦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不能万岁,我更不能。我的病越来越重了……你又对我用了药……让我离不开你了。”
宗承受紧紧搂住他,噙泪道:“奴婢也后悔了。但若是不用药,奴婢就永生永世不能向您表明心意了。殿下您放心,奴婢日后就是您的一条疯狗,那些见不得光的坏事儿……都让奴婢来做!您若归了天,奴婢也跟着死。”
“算了吧,死了都不让我清静。”太子哀哀地叹了口气,“老天爷让我遇上你,究竟是福是祸?”
“奴婢能见到您,无疑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宗承受拭去残泪,温润地笑了,“在这深宫里,奴婢连人都算不上。惟有殿下可怜奴婢,奴婢却恩将仇报……奴婢自然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但即便要下……奴婢也要把殿下的政敌统统拖下去。”
顿了顿,宗承受沉沉道:“殿下,奴婢甘心助您除去一切阻碍。不为中兴社稷,只求您开怀畅意。”
太子侧过头,缓缓阖上双眸,不肯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