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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回 内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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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了许久,崔文纯终于忍着疼痛坐了起来。他自行收拾了一番,另行吩咐仆役送来热水沐了浴。一切妥当之后,他又去内宅探望夫人冷之意。
冷之意原本身体康健,只是因贪凉而卧了床——待湛文密开了方子,崔文纯便令人去抓药熬煎,将签订和离书的日子往后推。
内禅当日,崔文纯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已毕,他特地换上了许久未曾穿过的朝服,外饰方心曲领,最后才戴了进贤冠。
文武百官各着礼服,个个庄严肃穆地依照官位尊卑而排列位次。伴随着九声磬响,三生天子在一众大内宦官的簇拥下步入了慕霜宫宝光殿。他着衣六件,先仰头看了看自己登基之日御笔题写的“金瓯无缺”之额,随后往宝座上端正坐好。
群臣毕恭毕敬地三跪九叩,继而各自免礼站了。
崔文纯出班向前,疾趋上阶,自内侍监虎啸林手中接过了皇帝御制的禅位诏书。他向皇帝恭谨三拜,而后才起身面向群臣。
略一扫视,崔文纯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端欣须发皆白,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毛毯;冷濂生仍以稳若泰山的气度示人,从面上瞧不出任何心内波澜;乔洪吉只顾闷头出神,对阶上的一切变故恍若未闻;楚尚枫则远远地站在人群之中,右眼处依旧斜覆着那条黑绸。
属于他们五人的时代至此已宣告终结。
崔文纯没工夫伤春悲秋,他以双手将诏书举过头顶,朗声道:“敕!”
阶下百官霎时拜倒,崔文纯展开诏书宣读。
诏曰:
史事垂鉴,唐虞建始。昔宝运临于宗社,天道生乎圣主。朕蒙皇考授受,御极践祚,垂二十载。劝饬文武,亲治万机;切追太祖遗诏,夙夜莫不孜孜。海内时雍,六合盛化;迩远晏安,讴颂不尽。祖宗膺图,降授乎朕躬;神器巍荡,造极于朕世。朕诚无愧焉!尧舜故事,明君钦慕。今元储正性高躅,堪为帝者,袭位受命,承宸主鬯,颁诰行制。朕即倦勤退闲,自为太上皇帝,移驾淇风宫,尊号仪制悉应如故。凡庶务请旨裁夺,尽取皇帝处分,毋庸奏禀朕知。拟择年号,亟开新祚,明告中外之亿兆,以示虞典之未终。
群臣山呼万岁。
三生天子抬手一挥,虎啸林尖声道:“百官且退,参拜新君!”
……
偏殿之中,太子正由宗承受服侍着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套礼服。酷热的天气让他大汗淋漓,这副病弱的身躯更令他不堪其苦。
宗承受为太子系了下颔的丝带,随后正了正冠冕,复又自袖中摸出了一个银制圆药盒。他屈膝跪倒,高高奉上。太子颤着手接过,缄默地将盒内那枚褐色的药丸塞入口中。宗承受另外递上茶盏,供太子服下药丸。
这具沉疴病体不足以支撑太子挺过一连持续数个时辰的禅位大典,他必须服用由宗承受亲自着人炼制的“凝神丹”,以此才能免于在大典过程中晕厥过去。
太子詹事高骥领太子宾客翁策之、苏寺生先后步入,他们个个穿戴整齐,于阶下至为恭谨地行叩首礼。
太子面色惨白,额头冷汗频出,却仍忙着抬手示意:“免……免礼……”
三人再度叩首,而后次第起身。
太子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险些站不住脚,好在宗承受及时搀扶了一把。剧烈咳嗽了半晌,太子喘息着说:“若非……父皇仁慈……我怕是要……死在储位上了……”
此言一出,宗承受与三位东宫僚属立时拜倒在地。
“别这样,”太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几人说,“都起来。”
众人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侍立。
高骥刚要宽慰几句,忽听殿外远远地奏起了一段激昂的乐曲,当下禀奏道:“殿下,太宁局开始演奏‘太平章’了,您该往清宁殿去了。”
太子缓缓行至门边,如临大敌地感受着迎面袭来的滚滚热浪。身上的六件礼服重如万钧,令他一时稍觉胆怯。他头一次萌生退意,乃至于渴求得到宗承受的襄助——他习惯性地向身侧伸出手,等待宗承受上前搀扶。
候了许久,无人近前。
太子疑惑地回首看去,却见宗承受、高骥、翁策之、苏寺生各自跪在地上,他们虽然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但无一人上来服侍。
只需一瞬,太子便明白了他们四人的意思。
帝王之路,得自己走。
推开殿门,黄罗盖伞高高扬起,御前侍卫们个个披有明黄袍,飞身上前向新君施礼。早有两名大臣趋近叩首——此二人头戴进贤冠、身着朝服,皆饰方心曲领,一为崔文纯,一为楚尚枫。
太子肃立阶上,俯视了二人片刻,继而略一抬手。见此情形,侍卫头领朗声道:“兴!”
太子一面轻轻地咳嗽,一面打量着二人。
数月以来,崔文纯的身形愈发瘦削,面容内也隐隐透出了些许病气,据说先前还发了疯;楚尚枫容颜清俊,可惜丢了右眼,那条黑绸成为了他为国建功的铁证,但他参与筹建“小安乐国”,弄得声名狼藉,朝野人人愤怨。
太子知道——父皇践祚近二十年,骄奢淫逸、天下怨怼,皆有二人之力。自己是必定要除去这两个人的,只是如今尚且不是时候,因而慈颜含笑道:“有劳二卿相迎,咱们去清宁殿吧。”
崔文纯与楚尚枫彼此对视一眼,随后再度恭谨叩首,齐齐说:“恭请新君移驾!”
禅位大典说是参考南宋孝宗、光宗授受之礼,其实不然。因三生天子一心追慕尧舜,故而仪制分外隆重,已远远超过了南宋旧礼。
崔文纯、楚尚枫亲领太子沿铺就的绒毯往清宁殿来,伴随着钟鼓作响——侍立于殿外玉阶下的参知政事、秘书监、国子祭酒乔洪吉与尚书仆射、礼部尚书沈叔驳疾步迎上。
在四人的簇拥下,太子一步一步地循阶而上。他战栗着身子,腿脚剧烈发颤。毒辣的日头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另有又厚又重的礼服套于身上,这一切让他焦头烂额,不得不暂时止步。
新君一停,身后的乔洪吉、沈叔驳、崔文纯、楚尚枫也齐齐停步。
太子头晕目眩,他渴望旁人能搀他一把。倘若柴师傅在……倘若宗承受在……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女人。
世人尊称她为惠和宣端慈仁皇后,而只有自己才能光明正大的称呼她为“母亲”。他已被诓骗着服下邪药,从此身陷人手,无颜复以孝子自诩。既有负于家,便不能再有负于国。
凝神丹的药力渐渐发散开来,酷热的侵扰因此稍为受限。太子终于有了气力,他紧咬牙关,沿着几乎无穷无尽的玉阶向上。
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上面会有一把椅子、一枚印章。他要坐在那把椅子上,拿起那枚印章。只有如此,他才能一展胸中抱负——革除三生天子一朝的全部积弊,扫灭窃据高位的勋戚名门,将少数人所占据的财富收归国有,将集中于高门大户的土地散与天下人。
清宁殿外,端欣与冷濂生并肩而立。见太子近前,二人拜倒行礼——端欣年近八十,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连礼毕起身也是颤颤巍巍的;冷濂生正在花甲之年,一双不算昏花的老眼依旧目光犀利。
端欣、冷濂生、乔洪吉、沈叔驳、崔文纯、楚尚枫及一众御前侍卫扈从着太子步入大殿。太子缓缓上阶,由内侍监虎啸林搀扶着行至宝座旁止步。文武百官恭敬叩首,随后各自起身肃立。
端欣俯身禀奏:“恭请殿下嗣位!”
太子骤觉胸口一阵闷痛,面上倒恰如其分显露出了忧愁之色:“德薄才浅,不敢承袭大位。还望端卿转奏父皇,请父皇照旧临朝理政。”
冷濂生磕了个头,朗声道:“恭请殿下嗣位!”
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太子被折磨得险些落下泪来,却也只能强忍着二度辞让道:“蒙恩为储,已是分外恩荣,焉敢再有他望?”
虎啸林最终屈膝跪倒,叩首说:“恭请殿下嗣位!”
胸口剧痛未消,颅内又觉凄疼。太子自知此时应再做推辞,但实在无力出言,只得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虎啸林立时起身,自袖内摸出三生天子亲笔书写的禅位诏书,恭谨道:“殿下,皇上旨意在此,不得辞让。”
三辞三让已毕,太子由虎啸林扶着坐到了龙椅之上。他被迫挺直了腰,望着自己面前的玉玺——即日起,他成为了本朝第十六位皇帝,拥有了世间最为尊贵的地位,以及无边无际的权力。
皇帝下定了决心,要罢去苛政,造福百姓;严刑峻法,以太祖法度约束臣僚。但具体如何运作,他还须与东宫僚属们细细商议。
眼见皇帝落座,文武百官齐齐拜倒,行三跪九叩之礼,嵩呼如雷。
皇帝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出言道:“颁降恩旨,诏赦天下。”
尚书仆射兼礼部尚书沈叔驳出班奏道:“皇上既已践祚,礼部拟得年号若干,恭请御览,但由宸衷裁夺。”
历经几番传递,奏疏终于送上了玉阶。虎啸林上前接过,转而呈至御前。
皇帝展开奏疏细览,见得其上写了“治隆”“广仁”“明泰”三个年号,半晌方道:“‘治隆’虽显求治之心,然未免夸赏自褒;为政以德、以法,岂可只图‘广仁’;‘明泰’则可。”
沈叔驳行礼道:“臣遵旨。”
群臣再度俯身叩首,齐齐称颂道:“皇上圣明!”
太宁局大奏“万世音”,皇帝伴随着乐曲转至后殿。后殿供奉太祖、太宗、英宗、德宗、文宗、昭宗、仁宗、武宗、敬宗、世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绘像,即便皇帝已被酷暑折磨得汗流浃背,却仍须大礼参拜列祖列宗。
皇帝本就病弱,又在每幅绘像前分别三跪九叩,刚刚拜至德宗便已头晕目眩,一时站不起来。
当年三生天子即位,下诏免去这等繁文缛节,自然不必受苦;但皇帝不能效仿,他意欲以太祖成宪治理天下,就必须以身作则,处处直追太祖。如此一来,皇帝一一拜毕祖宗绘像,已然气息奄奄,几近晕厥。
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皇帝才缓缓起身。他迷茫地看了看一旁跪着的大内宦官,俄尔叹息道:“摆驾宝光殿吧。”
宝光殿内,三生天子高坐上首,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皇帝领百官向太上皇三跪九叩,预备着扈从太上皇往淇风宫去。
听得三生天子温言道:“皇帝初登大宝,自有繁巨庶务。朕与皇帝同乘龙辇,众卿步行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