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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回 定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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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近来一直昏昏沉沉的。
他原本还算硬朗,通身上下只有一个胃病。可惜多年蹉跎下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自从被关进了掇香寺,虽暂时免却了杀身之祸,但常常遭受差役的肆意欺凌,连玉米饽饽都不一定能吃上。
随着皇帝颁下诏书,掇香寺的各大殿堂终于宣告满员。
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贤殿、弥勒殿、西方殿内分别关押勋戚子孙共计二十二人,尚有更多的人被关押在英寰观、悲喜庵、观心寺等地。
昨日崔文纯发了高热,只好向差役讨水喝,外面儿却无人回应。他不得不硬生生地挺着,一直拖到今日凌晨。好在出了一身冷汗,总算是不再发热了,惟有十分疲惫地躺在牢房内闭目养神。
牢外突地喧嚣起来。
“有钧命,祁公公提审崔犯!去提人!”
牢门大开,崔文纯正忍着胃里火烧火燎的疼,忽而被几名差役拽了起来,一路拖着往方丈静室去。
一路见得一众原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如今披头散发,被官吏呼来喝去,犹如狗彘,个个不胜哀戚——崔文纯不由为施璞、楚尚枫早赴黄泉而深觉庆幸。此二人性情刚决,颇具烈性,于此身陷淖泥,受辱人手不说,还失却了一生清白,实在是赔本儿买卖。
贵公子们瞧崔文纯被押去审问,登时如遭雷击。他们平日素知崔氏一门是何等的尊荣富贵,原本至此受尽折辱,只盼着将来翻身。不料连崔氏也再无回天之力,当下失了希冀,彼此都哀哀地哭泣起来。
大理寺皂吏瞪起眼睛,厉声斥道:“都住口!哭什么哭!他娘的,成天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跟你们的老子一块儿作威作福,哪儿能想到今天的下场!呸!纨绔子弟!一无是处!再哭就接着打嘴!”
众人记起方才的一通耳光,立时心生畏惧,止住了悲声。
崔文纯无力行走,由着差役往前拖,竟觉得队正骂得在理。
国有兴亡,家有盛衰,这也是古来未变的常道。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崔氏一门历经一十六代帝王方告倾覆,已是至为难得的了,自己还有什么不忿、不平的理由?
扫却一批旧臣,仍要另册一批新贵,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事到如今,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一开静室门,几个人把他往里一丢,随后就向端坐于主位的小内侍躬身行礼。
“你们都下去。”
是一个尤为陌生的声音。
崔文纯阵阵发晕,狼狈不堪地趴在冰冷的地砖上,试图抬头看一看所谓“祁公公”的庐山真面目。可他实在看不清,又累得几乎抬不起头,稍稍动了动嘴唇——血珠便顺着干裂的口子往外冒。
祁公公扶起崔文纯,给他喂了几口清水。
崔文纯定了定神,见这位祁公公眉清目秀,高挑儿身子——正是先前在宗承受左右伺候的小内侍,不由哑着嗓子说:“公公有什么话……尽管问……”
“崔学士,”祁公公躬身作了个揖,“我名唤祁里顺,先给您行礼了。”
崔文纯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不知他此言何意——自己已然丢官罢职,此人仍向“崔学士”行礼,无非两种可能:其一,自己与他有旧;其二,他此番前来欲行羞辱问责之事。
崔文纯再度凝眉细观,却实在不识得其人,心也渐渐凉了下去。
“崔学士,”祁里顺将崔文纯搀着往椅上坐了,面上尽是苦笑,“于我而言,您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如今一朝蒙难,贬落凡尘。神仙哪儿会识得我这么个小人物呢?”
“还请……”崔文纯尤为疲倦,一时险些坐不住,只能斜倚着椅子的扶手,痛苦地揉着自己的胃,“还请……公公明示……”
“崔学士,您可还记得那个在太上皇排戏时贸然出言的小宦官?”
崔文纯闻言一怔,这才隐约回忆起——当年伴驾南巡至金陵,三生天子于飞云楼排演《桃花扇·哭主》。有一个小宦官忘却了排戏时不得有扰圣驾的规矩,坏了三生天子的雅兴。自己心生不忍,抢在三生天子开口前骂了他几句,又有乔洪吉、惠明从旁相助,那小宦官最终逃得了一死。
“原来是……”
身处困境,得见故人,崔文纯倍觉惊喜,当即强撑着拱起手见礼道:“如此看来……公公当真未受重责。”
“何止未受重责?连板子都没挨,听了几句骂就了了。”
崔文纯叹道:“那便好……那便好。”
再抬头看时,祁里顺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往下落了:“崔学士,您是好人,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了呢?”
“别哭,”崔文纯摇头道,“这是我的命数。”
“您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我一定给您尽心办了。当年您为我仗义执言,我只恨未曾寻机报答,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去!”祁里顺一贯眼尖,瞧见了崔文纯不时地按揉着自己的胃,又接着说,“您治胃病的药搁在什么地儿?我能给您带进来!”
“老毛病了,忍忍就过去了——敢问祁公公,中书舍人莫元舒究竟怎么样了?”
……
莫府,书斋。
莫元舒盘坐在软榻之上,也不束发,只愣愣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书架出神。自从崔文纯被大理寺捉拿而去,他就跟丢了魂魄一样。
萍水相逢。
素昧平生。
这八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困扰着他,让他不得安宁、不得解脱。他知道朴怀是不愿连累他,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无力营救,但他就是不愿承认。
他曾请求面见皇上,被宗承受挡了回来;他又赶去求见翁策之、丘浮沉,两人都躲着他。他竭尽心力地苦思冥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朴怀受苦受难。
他孤身坐在曾与朴怀旖旎温存的软榻上,陡然念及楚尚枫那句“那你就得护好了他”,登时如遭重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
崔缜被掘坟鞭尸,他没有去;施世修被劈棺枭首,他也没有去。
他早就不在乎什么血海深仇了,只想救回朴怀。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先前淇风宫的大珰虎啸林派人传话,让莫元舒预备着天明后入宫觐见太上皇。他不愿去——若不是太上皇恣意杀伐,父亲与满门亲眷怎么会死?若不是太上皇作壁上观,朴怀又怎么会身陷囹圄?
什么狗屁太上皇,提起来就觉得晦气,滚远点儿。
忽听一声门响,乔洪吉与苏寺生联袂而至。二人一见莫元舒这副德性,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莫元舒茫然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起身相迎。
“别计较那些虚礼了,先坐吧。”乔洪吉的白髯微微发着颤,他挥了挥手,示意另两人各自落座,“国舅弃市,尸骨无存;朴怀下狱,罪业加身……洪崇应奏本一上,‘谋逆’大罪就敲定了大半了。”
莫元舒急道:“乔参政,朴怀是冤枉的!他……”
“好了。”乔洪吉端起盖碗儿,打断了莫元舒的话,“朴怀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你更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品德心性。可段沛泉的口供是人证,井内窝藏的甲胄是物证,人证物证查实无疑,事情怕是要坏。”
莫元舒恨声道:“十六副甲胄能管什么用!况且……况且还是在金陵!”
“眼下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一直默然不语的苏寺生终于开了口,“崔学士被关在掇香寺,那边儿的情况……我们摸不清楚。好在皇上没有立刻将崔学士处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寺生始终对皇帝惩治勋贵的“新政”持反对之见,他有不少故交旧友都已被朝廷下了狱,心内也因皇帝的冷酷无情而颇有微词。
乔洪吉忽而问:“紫微郎,听说太上皇要你明日去淇风宫?”
“是,但我不想去。朴怀现在危机重重,我没工夫进宫侍奉。”
乔洪吉指着莫元舒说:“一定要去。十月初十是太上皇的万寿,我已提议在万寿当日于淇风宫的‘念兹在兹楼’演出《水中月》,预备着这几日就开始试排。明日我随你一同入宫,寻机举荐朴怀妆扮其中的‘严漪’一角儿。倘若太上皇开恩允准,咱们就先将朴怀接出来。只要能把人接出来,一切自然好说。”
“谋逆大罪……朴怀怎么出得来?”莫元舒并无丝毫拨云见日之感,只喃喃道,“兴许朴怀已然受了刑罚……皇上一贯厌恶他……会不会……会不会把他给杀了……朴怀……”
苏寺生抬手正了正幞头:“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却没有处死崔学士,这证明他仍在犹豫,崔学士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局势艰危如此,惟有请柴师傅出面讲情才能打破困局。事不宜迟,我立刻求见柴望祯。”
“皇上‘仍在犹豫’?妙禅公,您可别忘了,他杀楚尚枫的时候……起初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不予惩治’‘放归润州’‘着刺史严加管束’,可结果呢?咱们前脚出了静耽斋,皇上后脚就下了诏旨,将楚尚枫当街处斩。”
莫元舒的一番话挑动得苏寺生心有不安,当下没了主意。
“妙禅,明日你去见柴望祯,我与紫微郎同往淇风宫。”乔洪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喟然长叹,“我是年近七旬的人了,平辈儿的宾朋故友死了个一干二净,身边儿就剩下朴怀这么个忘年交了。我舍下这张老脸,求一求太上皇,祈盼着他能降旨赦免。”
“难。”苏寺生摇头轻叹,“楚尚枫尚且是慈成皇后的亲弟弟,太上皇不也是袖手旁观么?”
“先前皇上下诏赐死了冷濂生,”乔洪吉一面负手踱步,一面沉吟道,“可我记得诏书里罗列的罪名是‘摈斥忠良,本非报国纯臣,有碍言路渐开’,并未言及谋逆一案。看来皇上心里是清楚的……只不过是借了洪崇应的手而已。”
苏寺生低头喝了一口茶:“最要紧的是探明皇上究竟怎么想。”
莫元舒沉思半晌,突地出言道:“乔参政、妙禅公,咱们能不能在洪崇应身上下一点儿功夫?”
“此话怎讲?”乔洪吉发问。
随着蜡烛渐短,莫元舒的思路愈发清明:“按资历,洪崇应原本无法获得‘金陵刺史’的差事——是冷濂生提携了他,才让他一跃成为了执掌六朝古都的一方大员。如今冷濂生获罪被赐自尽,洪崇应就能独善其身么?乔参政,我知道您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能否请您安排几个人上疏参劾洪崇应?”
“你是想参劾他对段沛泉屈打成招?”苏寺生立时摆了摆手,“皇上一早便知道谋逆一案是子虚乌有,因此都没在赐死冷濂生的诏书提及这款大罪。用这个参劾洪崇应……试不出皇上对崔学士的态度。”
乔洪吉若有所思地捋髯望向莫元舒。
“并非参劾洪崇应屈打成招,而是参劾他为冷濂生所举荐任官,也应一并治罪。倘若皇上不予理会,就说明他当真要取朴怀的性命;倘若皇上处置了洪崇应,那便是他已视洪使君为弃子,谋逆一案也将到此为止——朴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人选我来安排。”乔洪吉右拳一砸左掌,转头看向苏寺生,“妙禅,咱们依计行……谁!”
众人愕然望去,却见一道人影正在门边鬼鬼祟祟地偷听,不知已来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