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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贤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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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三生天子召开廷议,欲论如何处置郝参来家眷。
彼时京华府秋意森寒,雾霭迷蒙,阴雨连绵,尘寰潇潇。
崔文纯出得翰林院,继而乘轿往政事堂去。早有数名谒者持伞迎上,恭请落轿。
崔文纯自谒者手中接过伞自己举了,打趣道:“不必如此殷勤,莫非我臂膀无力不成?”
谒者们闻言大笑——到底是年轻,几人一路说笑着步行入宫,倒少了些许沉闷。
至政事堂外,一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龙凤牡丹袍的宦官正率人于此等候。
崔文纯见是虎佩亭,遂上前见礼。
虎佩亭上下打量了崔文纯一番,摇头道:“漫步雨幕,温言叙话,使闻者如坐春风之中,崔学士倒是雅兴。”
“人皆不易,”崔文纯笑道,“何必日日动颜作色?”
二人正交谈间,远远地瞥见三顶小轿轻快行来——却是参知政事端欣、吏部尚书冷濂生、大法师惠明。
崔文纯即与虎佩亭联袂赶去施礼。
端欣年近古稀,本就秉性宽仁,如今更散了争强好胜之心。此番适逢郝参来上疏参劾,便递上辞呈,实是真心求归。他慰劳了崔文纯及虎佩亭几句,而后就预先入堂去了。
冷濂生与虎佩亭交谈了一番,而后来寻崔文纯,因问:“依你之见,朝廷如何处置郝参来家眷为宜?”
崔文纯恭谨应道:“老泰山,郝参来言出本心,并非搬弄是非之徒。莫若一概施以宽宥,则种种谣言必定不攻自破。”
“大珰虎啸林意欲诛其满门,你倒力主宽宥。”
见得岳丈神色不似作伪,崔文纯骇然道:“自太祖定国开基迄今,尚且未有因上疏言事而诛其满门之例。太祖遗诏有云:‘惟仁惟俭,传续华夷。’历代天子无不竭诚遵行,若至本朝首开先河,其害不可估量!”
冷濂生一面迈步向前,一面沉吟道:“‘惟仁惟俭,传续华夷’……如今东郊大兴土木以建离宫,焉可谓‘俭’?太祖驾崩之日,犹且诏罢有碍农时之工事——这等善政于今早已荡然无存,便无须复言了。”
崔文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惠明自后面踱着步跟了上来,先轻诵了一声佛号,继而吟咏道:“‘或问享国永久之故,其必曰:惟仁惟俭,传续华夷。’老衲已将太祖遗诏熟记于心,崔学士深追太祖真意,实在难能可贵。”
崔文纯谢过惠明,又听冷濂生道:“我这女婿满腹牢骚,素无自持之心。大法师切莫谬赞了他,到时纵得他愈发放荡不羁了。”
几人大笑着步入政事堂,旋即依照官位尊卑次第落座。
堂内陈设古朴,四壁上悬有几幅三生天子的行押墨宝;牌匾上题着“祖舜宗尧”四字,出自太祖手迹;其下绘有一幅瑞鹤图,几张雕花桌案上各自摆着文房四宝。
群臣寂然无声。
伴随着一众大内宦官前呼后拥地涌入政事堂,臣子们齐齐离席拜倒,向三生天子见礼。
三生天子笑意盈盈地先于主位落座,继而抬手道:“免礼。”
群臣一齐谢过恩典,起身站于席侧,又闻得三生天子一声“坐”,群臣这才依令而行。
于郝参来一案,三生天子本即心生悲悯,惟有内侍监虎啸林力主诛戮。参知政事端欣首倡宽宥,崔文纯及惠明亦表态附和,一时僵持不下。
冷濂生进上折中之法:“莫若长流郝参来家眷于剑南。”
三生天子予以首肯,交由崔文纯当廷拟诏,终使郝氏一门八十余口逃得一死。
端欣复言欲挂冠归去,三生天子极力挽留。
端欣奏道:“老臣年事已高,近来常觉力不从心。莫若于朝中择三五贤者与老臣共相,亦可不负皇上重托。”
三生天子笑道:“既如此,朕先擢端卿为中书侍郎、冷濂生以本职兼为门下侍郎,二卿俱加同平章事。今日即着吏部与翰林院一同遴选贤才,早日递补参知政事及尚书仆射之缺。”
中旨已下,众人各自叩谢天恩。
三生天子忙于再往东郊监修行宫,便匆匆遣出群臣,自行乘马引一队宦官及上千御林军驰赴东郊去了。
崔文纯出了慕霜宫,转而往吏部衙门寻左侍郎朱瓒遴选递补之臣。
吏部左侍郎朱瓒素以勤勉练达著称,否则必不能得冷濂生真心赏识。可惜其人秉公持正,一贯不偏不倚——纵使冷濂生多番拉拢亦不曾效忠归附,由是愈发深得冷濂生钦敬。
崔文纯步行入衙,当先宣读了三生天子的旨意。
朱瓒叩首接旨后缓缓起身,捋着浓髯沉吟道:“皇上践祚迄今十四载,已有十三载未开早朝,相位空悬长达十载。端参政虽为副相,却得文武首臣之实,今日终于更得其名;冷公以吏部本官升掌门下省,亦可称皇上任人得宜。”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而后才继续说:“只是我朝开基二百余载,从未有单遣吏部左侍郎、翰林学士商议宰执人选之例,崔学士可否奏请皇上再行斟酌?”
崔文纯掀袍落座,闻言笑道:“天心难测,皇上行事自有其一番道理。况且你我仅是推举,将来任用与否犹且全凭圣裁。”
朱瓒不再作声,转身自书架处细细搜检起来。
半晌,他捧着四卷文书返回,道:“若以资历筛择,惟有枢密使兼辽东兵马节度大臣崔缜、礼部尚书沈叔驳、枢密副使周平湖可做备选——依照祖宗成宪,枢密使兼领地方节度者不得为宰执,故仅余二人。”
顿了顿,朱瓒又说:“若以清望筛择,则另有秘书监兼国子祭酒乔洪吉、御史中丞费名臣可供一观。”
崔文纯自朱瓒手中接过文书,细细翻看起来:
礼部尚书沈叔驳
沈叔驳,字潜江,先帝时举进士第三及第。性恭慎,寡言语,深沉有容,历任州官,民有颂声。俟今上践祚,迁御史中丞,后报升礼部尚书。
览毕,崔文纯赞道:“潜江公端方正直,古意通明,为本朝第一风雅人物,我素有耳闻。”
朱瓒道:“莫急,且看周枢副。”
枢密副使周平湖
周平湖,字严和。性忠贞,为先帝伴读。后为沿江制置使,尝受命出师江上。平湖素喜绮丽,樯橹镂纹雕花,帷幔弥天招摇,敌乃惊破。俟今上践祚,迁东川兵马节度大臣。每逢战事,皆亲临军阵,因时发令。后报升枢密副使。
览毕,崔文纯叹道:“每临战阵,周枢副必着先帝钦赐蟒衣。然失之于奢,戒之在扬。”
朱瓒笑道:“且看乔公。”
秘书监兼国子祭酒乔洪吉
乔洪吉,字保忠,其家世代为官,素有清名。先帝时举进士第二入仕,工于书画,领掌秘书省、国子监逾二十载。奖掖后进,酷喜荐贤,冠绝文坛,天下倾慕。
崔文纯笑道:“优宏清肃,崇纳谠论。宣父真意,昌黎遗风。”
朱瓒道:“且看乌台安世公。”
御史中丞费名臣
费名臣,字安世,弱冠举进士及第。首任翰林编修,数直言,遂忤上官,坐事贬钱塘刺史。逾五年,再贬新州司马。逾四年,三贬儋州司马。俟今上践祚,以考功最优擢入京华,任监察御史,累迁御史中丞。
览毕,崔文纯由衷慨叹:“秉性朴忠,堪当大任。”
朱瓒思忖道:“参知政事位同副相,必擢良辅为之,沈叔驳可充其职;尚书仆射执掌尚书省,干系重大,庶务纷杂,非能吏不得执掌,我荐费名臣为之。”
崔文纯沉吟片刻,终是颔首:“朱公之言诚为上策。”
二人即拟了奏疏,正欲着人递上,忽报天使来至,赐下御笔手札而去。
崔文纯即与朱瓒同览墨札,见其曰:
举用弓马料无妨,解去儒冠扫空台。
孰言名臣能安世,心之归处有书斋。
落款为“淇风宫主”,为三生天子别号之一,由此亦可知墨札出自御笔亲书。
崔文纯喟然道:“朱公,皇上欲用乔监及周枢副,故而才传下这道墨札——与你我之见大相径庭。”
话音未落,复有一人叩门。朱瓒即请入内,崔文纯前往开门——凝眸一望,发觉来者竟是莫元舒。
怎么是他?
莫元舒强忍着内心泛起的阵阵厌恶,神情漠然地迈步绕过崔文纯,径直来到了正在一旁饮茶的朱瓒面前。
朱瓒倍觉疑惑地搁下茶盅,拱手见礼道:“不知足下此来有何要事?”
莫元舒自袖中摸出一份文书,继而递给了朱瓒。
崔文纯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得踱回朱瓒身侧看去,但见:
朱公履职天官,足具贤名。今与翰林共择新相,希求一禀公心,勿受崔氏侵扰。其为君父举用精干纯臣,一如沈费二公。
见字体取法衡山居士,崔文纯已知此为太子手迹。
“国朝大事,岂容这般儿戏?”朱瓒隐隐怒道,“廷推原本出自臣心,岂有皇上、太子先后传书颁令之理?崔学士,纵使太子殿下之见与你我相合,朱某亦不偏袒,必将此间情形如实奏知皇上。”
崔文纯静静地思忖了半晌,终是摇头道:“皇上既欲征拜周枢副及乔监,又不派发明旨,用意便在由我率先奏明。朱公,你我各拟一疏——你荐沈费二公,保有清名;我自体察圣心,荐周乔二公。将来种种评议菲薄……我可自担。”
莫元舒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心知此人果真如其叔父崔缜一般谄媚君父,平日里鲜衣怒马,不恤民间疾苦,一味贪图享乐。自己先前竟为这等小人劳心伤神,而今想来实在不值。
“此举不妥。”朱瓒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不如崔学士与朱某一同荐举沈费二公……到时一并上疏请罪也便是了,何必由崔学士一人徒担恶名?”
“皇命难违。”崔文纯见莫元舒一直目光冷冽地望着自己,心下满是凄恻,不由背过身去,顿了顿才说,“与其连累朱公驾前得咎,我仍以个人荐举为上策。此间计议已定,即刻拟疏来看。”
未知莫元舒为何不曾离去,崔文纯也只得暂且不作理会。他与朱瓒各自拟了奏疏,旋即遣谒者从速呈上。
待一切事了,崔文纯便温言告辞,随后与莫元舒一同出了官衙。彼时秋雨已止,可惜阴霾未散,犹且一派昏沉。
二人寂然前行,俱是默不作声。
出衙临街,崔文纯道别欲去,走了两步却又转了回来:“如矜,你的病最忌忧思过度。眼下东宫僚属草创,自然事事纷杂。但有柴望祯、翁策之等一干旧人侍奉在前,你不必处处用心,仍以养疴歇身为是。”
“身为司经大夫,自有应尽之责。”莫元舒冷笑道,“我与崔学士不同,不敢有负于百两俸禄,亦不肯如学士一般做个骗取‘状元’功名的禄蠹之臣,便无须学士多言了。”
闻言,崔文纯一怔,眼眶竟微微泛起热意。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言不发地拱手施礼,落寞而去。
言语的羞辱固然无法纾解心中的恨意,可望着崔文纯黯然离去的背影,莫元舒仍觉万般欣悦。
在他人生的二十六年中,有十年都在穷山恶水的南疆度过。满门亲眷死得一干二净,他则重病在身,几度险些魂赴黄泉。
谁又能料到,如此深重的苦难仅仅源自于崔缜一份不足二百字的奏疏,以及三生天子一道不足三十字的旨意。
十五岁以来,他逐渐地失去了一切。
病体沉疴,无人问津,孤身于漫漫长夜里艰难地挣扎了十年之久。突如其来的一束光明引诱着他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阴沟幽壑——他十年来头一次试图敞开襟怀,但那束光明随即以一柄刻有“崔”字的利剑洞穿了他的胸膛。
太疼了。
念及南疆的穷山恶水,莫元舒不由沉思默想——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为帝,自然要为父亲平反昭雪。倘若到时不能让崔氏叔侄血债血偿……自己便不须姓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