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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回 盲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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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悄无声息地僵卧于炕上,驱之不散的病态潮红也掩不去眼底的乌青。若不是胸口略有起伏,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已与一具尸体一般无二。
“知道了,知道了。”宗承受与淇风宫的小宦官远远地缩在门边儿,正低声叙话,“主子刚刚睡着,待会儿我再去回话,你先回淇风宫伺候吧。”
待小宦官离去,宗承受才蹑手蹑脚地踱了进来。他凝眉望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跪在了炕边。皇帝的面色一如既往,惨白中微微透出了几抹红晕。
宗承受痴迷地看着,很想就这样吻上去,听他粗重的喘息。可宗承受不敢,也不能。
因为皇帝太累了。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日早晨刚准备歇一歇,忽而得知郝胜清死在了护城河里,立时将刚喝下不久的鹿血都吐了出来。虽通令彻查,但毫无收获。
“你怎么还守在这儿?”
宗承受猛然惊觉,见皇帝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茫然地望着他。他赶紧磕了个头,禀报说:“主子,淇风宫派人传话来了。”
“我都听见了。”皇帝试图用那两只极细的胳膊撑起身子,却只换来了一次气力不支的倒下,“我的头疼得厉害,根本没睡着。”
宗承受红着眼眶,呢喃道:“殿下……”
“怎么还叫殿下?”皇帝揶揄道,“没规矩。”
宗承受垂下头,不吭声了。皇帝喘了几口气,一把揽过他,主动吻了上去。宗承受一怔,霎时按住皇帝的头,粗重地加深着唇齿的交融。二人一个半躺炕上、一个跪在炕边,却毫无阻碍。
恣意了许久,皇帝竟抬起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
“殿下……这……您……”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他,半晌才说:“你这段日子一直难以尽兴,不是么?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怕是最后一回了。”
宗承受赶忙叩首:“奴婢不敢!”
“不敢么?”皇帝略显失望地穿好衣袍,轻声道,“那便算了,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
宗承受忍着心中苦楚问:“主子,您打算怎么处置崔文纯?”
“柴师傅上了奏本,反对我杀他。”皇帝侧身躺着,慵懒地说,“其实师傅多虑了。崔文纯虽身属旧臣,却懂我的心思,我不杀他。这也算是留一条后路,日后好做转圜。太上皇堵死了我将他无罪释放的路,他也就难以为我所用了。归根结底,我只能下诏把他流放至边远州郡——否则翁策之、丘浮沉必定不服。”
宗承受点头称是。
“你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装什么呢?”皇帝嗤笑了一声,枕着胳膊看向宗承受的眉梢,“我想杀他,柴师傅、苏寺生、莫元舒不会同意;我想用他,柴师傅、翁策之、丘浮沉也不会认可。不能杀,也不能用,这个人便不能留在京华了。至于流放到哪儿去……太上皇想让崔文纯死,流放地就得是一座极为凶险的州府,估计是得在南疆里选了。”
“殿下,您不是要留后路么?倘若把崔文纯流放去了南疆,到时他死在那儿……您不就白忙活了么?”
皇帝伸出手,轻轻挑起宗承受的下颔,低声道:“太上皇凡事做绝,我却不喜欢。我会把崔文纯发配到南疆,但也会为他留下一线生机。我活不了多久了,等我一死,太上皇自然复位,把我的一切努力全部推翻。我所重用的人,都要严加处置;我所贬黜的人,都会飞黄腾达。如果我死的那一日……崔文纯还活着,太上皇是会宽恕他的。”
“奴婢越听越糊涂了。”宗承受垂头含住皇帝的手指头,闷闷道,“殿下再给奴婢解释解释。”
“你是个没有慧根的。将来我死了,你迟早也要完。”皇帝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太上皇一贯爱惜名声,不会对崔文纯穷追猛打,反而会派人把他风风光光地接回京华,以此表明他已开始纠正我在位时的种种‘错误’。如果崔文纯能舍弃官职爵位,甘心做个闲人,太上皇还是容得下他的。”
咳嗽了几声,皇帝惨然道:“其实崔文纯跟我一样,他背负着崔氏宗族的期许,我背负着列祖列宗的重托,我们都是苦命人。一切便交予上苍定夺——若是他能熬过我最后的这几个月,将来自然海阔天空;若是他熬不过……那就是死。去,召柴师傅、高骥、翁策之、苏寺生、莫元舒来见!”
待五臣次第步入静耽斋,皇帝已盘腿坐于通炕上,正格外痛苦地咳嗽着。众人拜倒行了礼,随后又上前几步,恭谨跪于炕前,宗承受则依例往一旁站了。
皇帝粗重地喘着气,睁开眼看了看几人,终是无比虚弱地说:“好,都来了便好。太上皇派人传的话……你们理应都知道了。近日勋戚望族下狱者甚多,牵连尤广。朕决意……将并无罪愆的勋贵之后发往地方安置。几位卿家议一议,拿出个章程来。”
苏寺生叩首作答:“皇上,臣以为择有罪者按律惩治便可,其余人等仍应照例恩准袭爵,实在不必再往地方窜逐。”
“妙禅公之议不可。”翁策之朗声道,“除恶不尽,等同未除,须得从速处置。先前臣已禀奏过了——可定公子王孙为四等罪,特等至重,三等至轻。三等罪者,发往京华周遭皇庄安置,编入农籍,为皇室耕田;二等罪者,发往江北各州,编入当地农籍;一等罪者,发往江南各州,编入当地农籍;特等罪者,流放南疆,编入贱籍,永不宽宥。”
“闻所未闻!”苏寺生愤愤不平地说,“皇上,这些王孙的祖上尽是开朝勋贵,太祖皇帝定鼎中原多赖其等群策群力,如今岂可骤行折辱?”
“皇上,他们不事生产、专享清福,迄今已然二百余年了。试问天下焉有这等美事?”翁策之力劝道,“依臣之见,先将特等罪者发往南疆,其后再次第处置其余三等,伏祈皇上明鉴。”
“好吧。依着你说,谁是特等罪?”皇帝吃力地坐直身子,面上渗出了些许虚汗。
“特等罪者原有五人,即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纯。今其中四人已死,只好不做追究,单将崔文纯一人发往南疆便是了。”
“不可!”莫元舒骇然变色,朗声道,“皇上,南疆穷山恶水,非常人所能久居。崔文纯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这等苦楚,自然寿数不久——若他死了,难免有损皇上仁慈济世之誉。”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着胸口道:“莫卿曾于南疆长流十载,眼下不也康健如初了么?况且若非崔缜、施世修合谋陷害,令尊本不会蒙冤下世,你也就不必身赴南疆了。朕既受禅登基,理应一扫前愆。倘若不是卿等一力谏阻……似崔文纯这等奸邪,早便以死赎罪了。如今留他不杀,已是格外开恩了。”
一向默不作声的高骥忽而开了口:“查抄各家收获颇丰,大库因此倍为充裕。而自裁撤了各地统镇太监之后,朝廷开支大减。此时如不抓紧发力,惟恐功亏一篑。”
莫元舒急道:“高师傅……”
“很好!”皇帝自怀中摸出一方“卍”字纹明黄手绢,一面擦拭着虚汗,一面如释重负地笑道,“近来殚精竭虑,深忧不能中兴社稷——而今确有收获,朕也算不负头上冠冕了。明年是明泰元年,朕决意于正月加开恩科,众卿务必谨慎应对。至于翁卿所奏……一概照准,先将崔文纯发往南疆。待恩科终了,再处置其余一等、二等、三等罪者。”
翁策之喜道:“是!敢问皇上,何日令崔文纯启程?又将他发往哪座州府安置?”
皇帝正欲答话,忽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见隐隐有血沫溅出,群臣无不骇然。宗承受更觉慌张,刚准备去传太医,却被皇帝一把拽住了袖子。
望着炕前温顺垂首的臣工,皇帝至为艰辛地出言道:“朕元气犹在,尚有时日。翁卿,令崔文纯克日启程,不得拖延。”
“是。”
“发往哪座州府安置……依你之见呢?”
翁策之拱手奏陈道:“爱州。”
莫元舒闻言大骇——他此前于岭南羁留十载,虽说甚为困苦,但毕竟尚属南疆偏北一侧。可爱州与京华相距何止万里,况且另有瘴疠之苦。纵使崔文纯一贯安之若命,恐怕也难以逃过此劫。
莫元舒瞧着斜前方的翁策之,知晓他必欲除崔文纯而后快,自己却无法再做劝阻,心内霎时满是怨憎。
“准了。莫卿,你去提人,都退下吧。”
俟群臣次第退出,又有几名小宦官捧了数十封奏本缓缓走入。
皇帝颤着手提笔蘸墨,继续披览奏疏。他一一看过每个字,而后凝眉细思,最终将心内所想化作笔下千言书于纸上。
三生天子在位之日,常以宦官代批奏本。待皇帝受禅嗣位,免去宦官批答之权,无形中也使自己愈加疲累。况且各地统镇太监被悉数撤回,地方已无心腹密奏,凡事皆须皇帝自行裁夺酌办——这类繁琐的工作日复一日,永无停歇。
而皇帝又与三生天子迥然不同,力求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往往通宵达旦,绝不敢有任何疏忽。凡是下诏传令,皆颁以御笔手书,不需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捉刀代笔;自即位以来,宫内未曾摆一宴、未曾观一戏,每日只用一膳——如此乾乾翼翼,堪称夙兴夜寐,就连太祖皇帝亦难以企及。
皇帝用尽全身气力地写了几个字,忽而喊了一声:“宗承受!”
宗承受原本在外面儿吩咐给皇帝准备驱寒的姜汤,闻言立时迈步赶了回来,跪倒应了:“奴婢在。”
“今日是母后的生辰,你命人带上御膳房的‘四样糕’……送到安陵的母后绘像前上供。”
自从慈仁皇后崩逝以后,三生天子敕令御膳房——将陆皇后生前爱吃的蜂糖糕、绿豆糕、牛乳糕、栗子糕设为常备点心,号为“四样糕”,以示追悼亡妻之意。
宗承受步去外面儿传了话,又捧着一盏蟹壳黄的龙纹铃铛杯回来递给了皇帝——里面装着新鲜熬制的姜汤。
“也不知道……太上皇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皇帝低下头,眼圈儿渐渐地红了,再也喝不下去手里端着的姜汤了,“母后长眠安陵十余年……她还会记得我么?”
“殿下是慈仁皇后惟一的血脉,慈仁皇后是绝不会忘记您的。”宗承受起身净了净手,继而转回桌案旁跪下,小心翼翼地给皇帝剥起了橘子。一面剥,一面偷眼打量着皇帝的神情——可惜天色昏沉,他只能瞧见如同骷髅一样的轮廓。
皇帝已然搁下了姜汤,正死死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本。橘子皮落在宗承受身前的铜盆里,发出“当啷”一声响。皇帝忽而动了真怒,将铃铛杯一把扫落在地。胎薄若纸的瓷器碰触到坚硬的地砖,霎时四分五裂,姜汤有不少溅在了宗承受身上。
宗承受骇然望去,却见皇帝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
“殿下!”宗承受顾不上再剥橘子,立时冲上前抱住皇帝,“殿下……您怎么了?”
“我……我……”皇帝反手环住他,颤声道,“眼睛……眼睛……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