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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重山·叁 ...

  •   蓬莱须访旧王乔。重相约,同共上丹霄。
      *
      溪谷崭岩,青莎杂树。
      紫烟山奇险的一面亦富意趣,可惜知情人太少。游芷焕俯瞰漆黑的山谷,抱臂思索着。
      如今访客十天半月不见一个。紫烟山,还能重现往日辉煌么?
      云海之上太阳西移,该去指导学徒了。
      游芷焕携了琴,步至石凳处。学徒今日的神色,又不同于平常。
      “师傅,开始吧。”学徒急切道。
      游芷焕并未发问,而是从容指教学徒照旧。
      末了,学徒期待地看着他:“师傅,您好久没弹奏《小重山》了。”
      游芷焕原费力放下愁绪,只挑些无关痛痒的曲子来弹。学徒,哪壶不开提哪壶。
      “师傅不愿意,啊?”学徒一脸失望,游芷焕稍感惊讶。
      “你有东西要给我?”游芷焕猜问道。
      学徒满眼崇拜。这都猜对了?游芷焕觉得好笑。
      学徒边从荷包里取一信囊,边局促道:“师傅,寒崕先生对您来说,特别重要么?”
      果然。学徒忽提起《小重山》,游芷焕便料到自己会面对什么。
      “他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或许仍是。游芷焕的声气极轻,话语却极重。
      学徒哑然,只是将信囊交付游芷焕。“师傅,我走了。”
      信囊……不是他所寄还是谁?好一个寻隐者不遇。
      游芷焕默坐小楼书房,慢条斯理拆开信囊。
      他如何能抛下江山社稷,到紫烟山寻故人?也罢,盛世太平,万般皆好。
      红梅,尺素,再无其他。
      游芷焕拿起信笺,上有斑驳泪迹,还有……一首词。
      ——《一剪梅·怀游》。
      昭荃翻书的手停了停,书里怎么零散夹着几页琴谱,还是苏雨岚所作组曲传世章之《一剪梅》?
      他命宫中乐师抚琴,弦弦声声不及芷焕所奏万分之一。昭荃取了纸笔,哪怕水平欠佳,也忍不住填词予他。
      拟题大约是双关,极言自己思恋芷焕,怀念同游。
      应道知交难挽留。
      古往今来,杯酒长诀知己情景还少么?何况,战火纷飞,我本留不住他。
      远塞飞霜,南境山楼。
      我欲同他一道,吹霜风,听鼓角;然我为帝王,不可弃繁华,奔远塞。
      只为我和我的国,经受那般凌辱折磨,料他惟愿避世山中、清静独活。
      为谁魂断泣京华?
      我在京城,他在紫烟山。与他天各一方,不甘不见,不敢相见,独独以泪洗面。
      思恋无由,已历千秋。
      对他的思恋为何不知不觉深入骨髓?自己为何像闺中怨妇般苦苦相思?果真毫无道理可言。
      没有他在,惟思虑国事不休以求填补心中空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经年不见,早过千秋。
      院静宫深锁恨愁。
      皇宫寂静幽深,自成忧愁、遗憾之囚笼。多少人想进,多少人想出?我不求佳丽三千作伴,但求芷焕一人相知。
      惊梦同游,岂敢重头?
      我梦到无数记忆里的他,梦到东宫吟诗舞剑,梦到紫烟山互通心意。
      若无鞑靼恶犯,与他携手朝堂,共启盛世,一生无憾。重头再来,对自火海中走出的他,对深爱他的自己,都是痛苦。
      良辰佳景不容求。
      犹记压抑情思的他,终难自持的可人模样。我愿予他身心全部,然万丈深渊限河梁,佳期再求不得。
      人去云休,逝水东流。
      从别后,风物黯然。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停云者,思故人也。
      江山与他,实难兼得。明主无有选择。而今四海承平,私愿未了,我偏要逝水回流。
      游芷焕握信笺的手不住颤抖,面色难看非常。阿荃,比他想象中的要哀痛千倍万倍。
      昭荃身为帝王,当以江山为重,许挚爱之人以身涉险,实在无奈,终日不得安宁。
      可他如何能回到昭荃身边?游芷焕禁不起铺天盖地的诽语,无论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昭荃去。
      眼下,有多少朝臣站在他这方?游芷焕在敌营中委身周旋,遭非人折磨却是不争事实。
      不为偷生,只为他日能一举捣毁鞑靼主力。
      王将军等少数人,是并肩破敌的战友,了解自己,得以窥斑见豹。
      昭荃,无需多言,心有灵犀一点通。因而,那群只讲空话不干实事的人将力挽狂澜功劳全数安在圣上头上倒也合理。
      倘若自己是未沾污秽的游芷焕,定乐意居庙堂高阁,伴君王左右,指点江山。
      阿荃……你不该来紫烟山。
      来都来了,如何不见?
      游芷焕心中惊惶,告知学徒授业暂歇。
      “师傅,总是躲着不好。”羽翼未丰的学徒竟如是说。
      “你见过河川倒流么?”游芷焕明知故问。
      学徒抿唇,一副难过的样子。“师傅,就算您与他而今不比往常,寒崕先生特地来寻您,您怎么忍心不见?”
      相见……他知道么,自己并无资格。
      他知道,但他不信。
      就连从紫烟村回来的李德也道:“圣上不见游公子不去。宫中多日无君,然储位空空,怕是会大乱。”
      游芷焕叹息一声。昭荃怎么胡来?既不近妃嫔,又不认宗室旁支为子,亏他要做明主。
      也许,那些子弟他不满意?昭荃眼光颇高,储君自要择贤而立。这原无错,奈何龙椅诱人,从古至今时常引发内乱。
      那便不离开京城啊!一向稳重的圣上意外出格,倒像自己红颜祸水了!
      或他实际已立皇储,隐瞒只为迫使自己露面。
      阿荃,败给你了。
      纵我一身污秽,也望拥抱光明。
      “让他上来吧。”游芷焕纠结一番,微声道。
      学徒眉眼舒展,道:“寒崕先生在村里愁思,看得我们都心酸。”
      人道,寒崕对远游用情至深,虽同为男子,那又如何?久来听琴,我以为,师傅您对寒崕先生亦苦恋至极。
      事毕,游芷焕欲回小楼用晚膳。由于李德不在,他便去往书房消磨时光。
      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外方有人声。
      游芷焕如今食量大减,故不介意少用一次晚膳。但药须按时服,可不能等到夜深。
      “游公子,药已熬好。”只闻李德一人声息,“圣上……在楼外。”
      终是来了……游芷焕推开门,跟着李德到了厅堂,端药饮下。
      “奴被琐事绊住,未时及时回楼备晚膳。该罪。”李德惶恐道。
      “无所谓。”游芷焕却心不在焉。见他……着实不安。
      药碗见底。游芷焕放碗起身,看似镇定地步出小楼,融入夜色。
      不远处,一男子墨发成髻,明朗如星的眉眼为夜色所模糊,垂手远眺,思绪绵长。
      游芷焕止步,隔着距离望那忧思的男子。
      褪去天子服,昭荃依然明耀夺目。日间即骄阳,夜里即烁星。
      他好像也注意到游芷焕,亦是一动未动。
      谁敢向前一步,跨过深渊?游芷焕闭眼,单只望见他,平静多时的心又绞痛起来。
      那曾是他的阿荃,热情纯粹,识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自己埋没尘埃,不过寄蜉蝣于天地。二人云泥之别。
      昭荃怎能沾染游芷焕周身的尘灰污泥?
      ……
      悄无声息,被人环抱。
      触感温暖而真实,经年累月不曾拥有。游芷焕真希望对方永远不放手。
      “陛下,请松开。草民脏污。”说着违心的话,只因自认不能碰他。
      对方拥他更紧,不语。
      游芷焕难再开口推拒。他的确,无比贪恋这体温,贪恋这人的一切。
      漫长的沉寂,彼此的呼吸声听来最明晰。
      “游将军可还是朝臣,为何自称草民?”昭荃道出首句话时故作正经,却是带哭腔。
      真真相思魂断。值得么?
      “游将军现下更是超凡,如同仙人,怎言脏污?”此为第二句话。
      不见败絮。游芷焕暗道,表面光鲜又怎样,内中尽是糜烂。
      “陛下明知,臣这身子,被多少可憎的人碰过,自是脏得彻底。”
      昭荃耳畔只有游芷焕幽冷虚弱的声音。
      “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游将军的风度如旧。”昭荃坚定道。
      “百官眼里,臣的将领身份是以身事君换来的,陛下可清楚?”
      “你是父皇钦点的武状元,诽谤之人俱是有眼无珠!实不知他们光耍嘴皮子功夫,不干实事如何心安理得。”
      “先帝或因臣这副皮囊乱点榜首。他们的说辞,陛下,可比臣听得多?”过分清秀的面容,带给游芷焕的灾难太多……
      “芷焕,”昭荃还是忍不住呼了游芷焕的名,“我便是要百官睁眼一看,你的武功文才,如何盖世绝伦!”
      游芷焕知道,昭荃想他回京。他不知,如今是否有力自证清白,还是真成了所谓的绣花枕头。
      “陛下……您为何会倾心于臣?”他略带凄凉道。
      “绝不关乎皮囊……你我本是相谈甚欢的知己,你又是如此完美自强,令我神魂颠倒。若无鞑靼,我们该携手开盛世……”
      游芷焕从来都明白,昭荃先是倾慕自己这般品性,进而深爱他整个人,渴望与他相合。只要是他。
      自己亦是。否则怎会将昭荃刻入生命,经历何事都割舍不去?
      “阿荃,我好喜欢你……”依旧是那句话,只是满溢苦涩。
      “芷焕终于肯唤我名了!跟我走,让百官知道,你我比肩相爱,无关声色。”
      百官如何能懂……游芷焕郁闷地想。
      昭荃结束拥抱,挽起游芷焕的右手。“我们,楼里去。”
      故地重游,多情应笑我。
      李德定然不愿打扰二人叙旧,回自己屋了。
      又见汤池,池水依旧。昭荃于是问:“芷焕,这池,你还在用么?”
      “是。”游芷焕已料到昭荃的打算。但是,这不堪的躯体,哪里可见?这脏污的池水,又哪里能容?
      “一起吧,就像那天。”那天幸福得好似一场幻梦。
      游芷焕无法拒绝,他厌倦了捕捉往昔的梦,他想体感真实;便是拒绝,理由早被否定,昭荃指不定还玩笑着来句“圣旨不可违”。
      热气袭人。习惯独自下水的游芷焕早早入池,倚在边缘。他不敢瞧岸上昭荃。
      原来自己给自己设的限,才是深渊。
      仍是昭荃靠过来。眼中波光,面前蒸汽,一如当年。
      “芷焕……”饱含酸楚与深情。游芷焕惊觉自己的心还能似往日般剧烈地跳动,他情不自禁掉转视线,望着昭荃灿若星子的眼。
      如何能看够?
      昭荃轻搂游芷焕。他的芷焕,怎如今这般消瘦,实是心疼。
      鬼使神差地,昭荃双唇贴上游芷焕的额头,如拭珍宝般擦过眉边、眼角、鼻尖,最后落到唇瓣。
      游芷焕双手扶上昭荃肩头,倾身,更近了些。
      久违的缠绵,宛如溺水之人摸索多时终抓住一根稻草,便死死握着不肯松手。
      唇舌相触,痴情忘我。如此亲密,如此沉醉,如此痴狂,似乎这深吻不消弭尽二人心中多年郁结不得止息。
      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游芷焕对昭荃经年有增无减的爱恋,一时化作避世独活日子里惟有梦中才许迸发的热切渴望。
      我不想离开你,阿荃。
      惟有触碰你,我才有真切活着的感觉。
      我将亲手洗去那些污名,为了我们。
      宝刀未老尚可挥。盛世辉煌篇章,当留游芷焕的大名。
      ……
      再入寝房,寝房依旧。昭荃点上灯,只见屋内布置清简,毫无烟火气。
      灯下,游芷焕仍着白衣,单薄的身形透过布料显现。徒见心爱之人遭病痛折磨,泪水不受控地模糊了昭荃的双眼。
      逝水即使回流,终归是逝水。昭荃默道,他们当真回不去了?
      而游芷焕的手悄然伸向昭荃,摩挲他垂落的长发,将他于哀思感伤中抽离。
      “阿荃,”游芷焕语气淡淡,却含隐忧,“你方才而立之年,为何已生零星白发?”
      “有么……”昭荃怔怔地看着游芷焕用指腹挑起自己的几根发丝,白得惹眼。
      彼时青丝今成雪。
      繁杂政事,刻骨相思,哪个不是缘由?
      “拔掉吧。”昭荃只苦笑道,未言其他。
      “不如留着……”游芷焕眼神转黯,迟疑道,“相爱之人能比翼到白头,太难。”
      话毕,发觉昭荃眸中满是惧意。
      人寿几何……
      昭荃如何不知,芷焕为他尽心谋划,在鞑靼营中受尽耻辱苦痛,亦落下难愈伤病。
      他握紧游芷焕白皙纤净的双手。“回京后,我欲召天下,寻遍四海八荒名医,定能治愈。”
      “但愿。然切莫为我劳民伤财。”游正焕长睫扑闪,沉声道。
      至少今朝,我还有你。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君臣相得,古来稀罕。我愿淋雪以谢君恩。
      穷尽前尘后世,碧落黄泉。
      犹是温言软语,漫漫道来,至灯火阑珊。
      “今夜,我好好陪你。”
      失而复得的相伴能否冲淡二人深浓的苦痛?相拥而眠,多少岁月未有?
      游芷焕醒时,昭荃并不在身侧。他只道,阿荃应是有事,处理去了。
      他们行将离开紫烟山,崎岖后是一片坦途。
      步至厅堂,候着自己的不是李德,而是一早未见踪影的昭荃。
      “尝尝这个……”游芷焕注意到,案几上的一碗粥,与李德平素做的不大相同。
      “这是你做的么?”他问,目光投向昭荃。
      昭荃会心一笑:“偶尔也该换换口味,饭食单调怎行。”
      粥依然是粥,但做法与口感有别。游芷焕笑着喝下。
      “味道如何?”昭荃话里期待意味明了。
      粥能有多美味……然昭荃为他忙里偷闲钻研厨艺,游芷焕的感动自不必说。
      “阿荃所做的,即便清汤寡水,无有不好。”实为肺腑之言。
      “芷焕……”昭荃一时不知回些什么,只是唤他名,脉脉含情。
      *
      我头次在村里见到师傅。他抚琴时苍白的面庞现下有了血色,想必与寒崕有关。
      他们是来辞别的。一想此后再难听师傅弹奏,我不由得愁闷起来。
      细细思忖,这般一成不变的生活无聊得很,我早便厌烦,只是偶然听得琴声缓住了。
      “你想离开紫烟山么?"师傅忽问。
      我感到意外,迷离地望着他。“紫烟山外,有我可去之处?”我愿投奔兄长,开启新生活。而他在何方?
      “嗯……”师傅手抚着下巴,作思考状,“我该问问其他人。”
      “我亦要找他们最后商讨一番,了结紫烟山之事。”旁的寒崕附和道。
      “我一起去。”我赶忙说,神情激动。
      “你在村里的那些日子就干这事?”师傅朝寒崕笑道。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后发自内心的笑。
      “紫烟山不复开发,实是浪费。”寒崕正色道。
      紫烟山昔日的辉煌……那时年岁太小,游人如织的景象未入我的脑海,仿佛此地始终萧条。
      “行吧,毕竟离开家园不是件小事。”师傅这时看了看我。
      不是件小事……我又遗憾地想,师傅仍未向我讲述他和寒崕的故事。总觉得,会比以前读过的才子佳人小说有意思许多……太过好奇果真不行?
      老一辈得知我欲下山投奔兄长,俱是沉默。
      “紫烟村不可永远作桃花源。安于现状,无异于自焚。”寒崕用肯定的口气对众人道。
      最终,他们毋庸置疑被师傅和寒崕你一言我一语说服,亦告诉我兄长当初的计划。
      然数年已过,寻到兄长不比大海捞针容易。
      寒崕突然笑了:“你先跟着我们,到时候我帮你找,知道他姓甚名谁便好。”
      我睁大双目,师傅和寒崕究竟是什么人啊!
      师傅点头:“路上我可以继续教你些技法。”
      委实出乎意料。但我相当满意——既能离开紫烟山,亦能再听琴,说不定……还能了解他们的事。
      我望着将要不见的悠悠白云,心中充满对新生活的期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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