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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清明时节(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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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灵山脚下的小镇上人流稀少,夜暮降临,店家们开始陆续关门。
烟雨朦胧中,一辆马车停在一家旅店前,眼尖的店小二忙迎上前,见一名身姿挺拔,相貌端正的男子从车上下来,而后伸手,紧接着一只女子的手放入男子手中,车帘被男子拂开,女子带着面纱,借着男子的手臂之力轻巧落地。
小二见多了行行色色的人,还算有点眼力,这两人虽穿着普通,但那衣料却是上品,便热络道:“两位客观,里边请。”
燕无极一面揽着穆柯的肩往里走,一面对店小二道:“我们要一间清净的房间,做几样你们店里拿手的菜送来。”
小二点头,领着两人上楼看房,最后燕无极选了一间窗户朝南的屋子。
晚饭后,穆柯走到窗边,楼下是缓缓流淌的溪流,“哗哗”的水声在这夜里格外清晰入耳,抬头间便依稀可见灵山的轮廓,望着那沉寂的山峦,她有些失神。
燕无极自身后环着她的腰,“别胡思乱想了,赶了两天的路,你需要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得上山呢。”
她在他怀里转身,抬头就瞧着他陌生的脸,为了掩人耳目,他易了容。
她露出笑容,揽着他的脖子,“谢谢你。”
他微微诧异,目光却更加柔和,低首抵住她的额头,“谢我什么?”
她轻啄了下他的下颌,“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托着她的后脑勺,一下子含住她的未及撤退的唇,柔柔亲吻一阵,又追着她的舌头纠缠,直到她气喘吁吁才舍得放开,她脸颊绯红,窝在他怀中翘起了嘴角。
山上的空气很清新,但山路依旧难行,又少有人走,更是杂草丛生,燕无极一手执剑在前开路,一手牢牢握着穆柯的手,两人携手往山上走。她忆起当年父亲牵着她回庄的情景,父亲的手很温暖,笑容也很柔和。父亲早已不在,而今却有另一个人代替了他,牵着她回家,让她安心。
墓地上无人打理,草木荒芜,穆柯回庄里拿了锄头,夫妻俩忙活半天,汗流浃背才将几十座坟打理干净,终于日上中天时,穆柯才到爹娘的墓前拜祭。
她跪在墓前,燕无极摆放好祭品,点上香蜡,撩开衣摆跪到她旁边。
她倒了杯酒到墓前,望着碑文笑道:“爹,娘,转眼又一年了,你们与归云在那边过得好么?我如今很幸福,你们的外孙今年四岁了,乖巧又懂事,等他再大些,我就带他来看你们。今年山上的桃花开得真好,二师兄见了定然欢喜,他爱酿花酒,却老喜欢使唤我去采摘,真是以大欺小,不过幸好有小师弟帮我,他总是默默跟在我后面,毫无怨言地帮我……”
说到杨佑禅,她心中酸涩,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无法完全释怀。希望他也能如自己一样大难不死,被人所救,即使此生无缘再见,但只要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就好。明知道他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她就是如此执拗地希冀着。
燕无极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笑摇头,“别担心,我没事。”
她扭头又对着墓碑絮絮叨叨了许久才移步到穆昭然夫妇旁的一座坟前,她举杯洒了酒,“穆归云,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吗?”
她看着墓碑又陷入了往事,恢复记忆的第二年,她去了孤落山找白素兮,本以为素兮姐定已将穆归云的骨灰入了土,毕竟一年之约已过,整整晚了六年,不料素兮姐却一直保管着。
她记得素兮姐当时的表情,没有惊讶,只有见到故人由衷的欣喜,还有笃定。素兮姐见她的第一句话不是嘘寒问暖,而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更让她惊喜的是,素兮姐身边有了一名气质不凡的男子,她本以为是茵茵的父亲,一问之下并非如此。
那名男子与素兮姐青梅竹马,暗恋了她多年,四处打探之下,他才于半年前寻到思念之人。素兮姐感动于他的痴心,放下了心中对茵茵父亲多年的执念,便接受了那名男子,两人恩爱非常,叫人艳羡不已。
当然穆柯只知个大概,两人之间的情感波折如何纠心酸楚的细节她便不得而知了,也没必要知道,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
告别了素兮姐,她带着穆归云的骨灰风尘仆仆回到灵山将其安葬在爹娘身边。
回忆终止,穆柯叹了口气,“如果还是恨,那我也没办法,我俩可能上辈子就结下了梁子,所以才这么不对盘,若来生再见,我们便试着和平相处吧。”
说罢再往前走几步驻足,突然笑开来,一屁股坐到坟前,“二师兄,你在那边可有酒喝?我专为你带了上好的竹叶青,哈哈,还是师妹我好吧,你现在肯定笑得合不拢嘴!”
她倚着石碑,执着酒壶,边喝边笑,天南海北地说了许多话。燕无极立在一旁静静陪她,每年此日她都会回穆家庄扫墓,都会在此耗上整整一日的时间,她对着这些人的墓有说不完的话。从她描绘的过去中,他得以了解自己来不及参与的她年少时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心里对她愈发怜惜。
祭完所有人的墓,天已经黑尽了,如往年一样,两人回庄里将就一晚,次日再原路下山返回。
回程路上,行至永宁县内一处官道时,恰遇前方桥梁坍塌,没个十天半月是修砌不好的。无奈之下,燕无极只得驾车改道,如此一来绕山而行,必定费时,且路面窄小不平,颠簸许多。
穆柯倒不甚在意,再难的路她都走过,眼下的情况实在不值一提,身边还有自己的夫君,就更不用她操心了。
时值春末,山间依然风景秀丽,繁花似锦,灵雀脆鸣之音不绝于耳,比之灵山上的景致亦不逊色。她索性钻出车厢,坐到燕无极身边,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跟他说话,时不时还哼唱两句歌谣,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沉,已是黄昏。
她本以为今晚必要宿于荒野,却不想这重山峻岭,山水环绕之中竟有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院。
这宅子有个文雅的名字——兰园,当他们踏入其中才知园如其名,满园子皆种着兰花,品种繁多,花色各异,淡雅幽长的香味儿萦绕鼻端,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从外园走进内园,内园有几间与此处环境相衬的茅草屋,屋内闪耀着烛光,在这静得出奇的地方显得很温暖。兰素有花中君子之美誉,想来此处的主人也该是个品性高洁的风雅之人。
“吱呀”一声,茅屋的门开了,一名身着绿衣的女子踏出门来,突然看见园子里的俩人,面色冷清,喝道:“你们是何人?不请自入有何目的?”
女子长相可爱,顾盼之间,娇俏可人,一双眼颇为灵动,此时却目光凛然,浑身散发着煞气,让人感到慑人的压力。
燕无极面容沉肃,侧身挡在穆柯身前,“风某与内人途经此处,天色渐晚,想在此借宿一晚,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绿衣女子不动声色,抚着下巴又将两人打量一番,正要开口,便听屋内传来男子的清冷的声音,“薛灵,来者是客,领他们去西面的屋子吧。”
穆柯一愣,猛地抬头注视着屋子,方才她听得真切,那声音……疑似故人?
薛灵拧着眉毛,扭头进了屋,男子倚着床榻正在翻阅书籍,刚沐浴过的原故,他散在肩上的墨发微微湿润,有几缕滑落到胸前,俊逸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少了平日里的淡漠,更显温润,公子如玉,当世无双。恐怕任何人见到他这慵懒中透着几分魅惑的姿态都会迷失心智,难以把持,更惶论是一个爱他的女人!
是以,薛灵一头扎进他怀里,痴痴瞧着他。
他口气无奈,“这又做甚?”
她双手揪着他的衣摆,一瞬不移地看着他的脸道:“怎么办,都这么久了,我还是看不够你。”
男子哭笑不得,表情很是无语。
此时天已尽黑,山野间,湿气露水颇重,穆柯只顾凝神倾听着屋内的动静,听闻薛灵来这么一句,她不禁抽了抽嘴角,这姑娘也太直白了。燕无极见她这个俏皮的小动作,不由弯了弯唇,揽住她的身子替她挡住寒气。扭头盯着屋子,神情转冷,这两人只管在里面腻歪,将他二人晾在外头吹风,他倒不要紧,若害他爱妻受寒,定叫这两人悔不当初!
他高声道:“请主人行个方便,我夫妻二人感激不尽!”这语气中已有迫人威慑的味道。
薛灵沉醉在男子怀中,早忘了外面的人,此刻听到声音才想起自己进屋的初衷,只觉讨厌。
她终于坐直身子,对男子正色道:“我瞧这两人不简单,犹其是那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这荒山野岭的他们来此做甚,我们别惹麻烦,还是打发他们走的好。”
她顿了下,眉头狠狠一皱,“况且,你长得这般美,他们若是对你起了歹心就更不妙了!”
男子:“……”
穆柯愣住,与燕无极对视一眼,他面无表情,而她却忍不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这位姑娘太逗了!
屋内的男子忽闻穆柯的笑声,整个人如遭雷劈,推开薛灵,翻身下床,顾不得仪容,直奔屋外。夜色掩映,穆柯站在树下,男子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足以让他确定那女子便是他曾经的护卫,也是他牵念了六年的女子。
穆柯在他出来时便看清了他的容颜,一如当年的风华绝代,人生何处不相逢,此人正是她多年前的雇主,当年名动帝都的第一公子——姬渊。
燕无极凤眸微眯,将穆柯拉到自己身后,这男人看自己妻子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同为男人,他很清楚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穆柯十分明白自家夫君此刻的想法,但能在这么个山野之地与故人相遇,她想归功于天意,既是天意,断不该辜负。
她暗叹一声,抚着燕无极的手背,“夫君,这位公子是我失忆时相交的一位故人,多年未见,我想与他叙叙旧。”
她语气轻柔,言辞却恳切,燕无极面罩冰霜,眉头轻拧,嘴唇紧抿,瞪着她不开口。
她心中苦笑,看来这回可气得不轻,伸手抚着他的眉头,讨好道:“只需一盏茶的时间,可好?”
他狠狠闭了眼,不置可否,如此便是勉强答应了,她狡黠一笑,快速抽了手,向姬渊走去。
薛灵立在门边,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姬渊,似是想到什么,倏尔怆然一笑。
屋内,烛光摇曳,穆柯打量着屋中的布局,古朴中带着宁静,简洁中透着雅致,的确是姬渊的品味。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无言,她在打量这屋子,姬渊却在看她,眼中带着欣喜,苦涩……各种情绪变幻交织,她终将目光落到他身上,调侃道:“公子,多年不见,你的风采依旧让人移不开眼,不知帝都的姑娘们见了你是否还如当年一样疯狂?”
姬渊不接她的话,涩然一笑,“吴忆,真的是你么?”
穆柯与他对视,收了玩笑之心,“真的是我,公子。”
“你……”他上前一步,伸手过去,却又僵在半空,最终颓然放下,“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其实他想问她当年为何不辞而别,让他后悔未来得及跟她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若是早说出来,那结局会否不同?
穆柯点头,“我很好,公子你呢,为何会在此处?”
他垂眸,“此地乃是我一位知交好友的居所,他外出游历,而我……有些烦闷,便来此住一段日子。”
穆柯脸上的笑容淡下来,他轻描淡写地说“烦闷”二字,想来心中定然郁结已深,红尘中浮沉,以他高傲冷然的性子偏生被世俗困缚多年,命运弄人便是如此吧。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能为他做的唯有祝福。当年,她混在男人堆里谋求一个护卫之职,姬渊玉手一指便定了她。
曾追问他为何选她,他却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鬼迷心窍吧。她撇撇嘴,接受了他的解释。姬渊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超然物外,缥缈随性,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味。说难听了那就是目下无尘,傲然无羁。初时不了解,他在她心中可谓是朵奇葩,令她惊疑的是,以他那种个性竟能周旋于王公贵族,高门大户之间,在鱼龙混杂的环境下生存下去。
后来她陪着他出入各官宦商贾府邸,才慢慢体会到他的无奈与妥协,他的笑容之下掩藏着对世俗的鄙夷。当时的她也是迷惘得很,对许多事都不上心,虽窥得他内心一角,却无意探究更深。
或许她与他之间曾有过什么微妙的,来不及发芽的东西,但一切都未曾发生,她便如流星一般消失在他生命中,好似一朵未及开放便凋谢的花。
她想了这许多,时间只不过才那么一瞬,她不客气地寻了张竹椅坐下,“此处山明水秀,环境清幽,确实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姬渊坐到她身边,望着立在门边的燕无极,“他便是你梦中之人么?”
穆柯一愣,猛然想起她有一次喝醉了,对姬渊抱怨,说自己总是梦见一个戴着面具男人,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
她弯了嘴角,笑意盈盈,“是啊,他就是盘踞在我梦中,挥之不去的人。”
他闷声问:“他……对你好么?”
她想了想,“嗯……他这个人心眼儿有点小,不高兴了便使使小性子,若是发起火来骇人得很,少不了要委屈求全,好声好气地哄着……”姬渊神色莫名,哑然无声。
穆柯说着说着自己先憋不住,闷声笑出来,姬渊早已从燕无极的神态举止间看出他对穆柯的呵护,但还是带着点不甘的心情,忍不住问出口。
穆柯止了笑,认真道:“他待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公子可以放心了。”
是啊,他真的可以放心了,也真的应该放下了,六年前,眼前这名女子在他心湖上泛起的涟漪是时候归于平静了。这些年来的坚持,所难弃者不过是一点执念罢了,瞬息之间,心境豁然开朗,缓缓笑了。
穆柯知他已释然了,压抑的气氛消弥无形,话题也轻松了,两人闲聊着,笑语不断,相谈甚欢。
薛灵杵在门边,如木头桩子一般,瞪着屋里的两人有些发懵,她的心很痛,似被人生生撕裂开来,不明白方才还异常凝重的氛围为何一下子变得活洛起来。
而姬渊一幅苦大愁深的模样瞬间变成言笑晏晏,她从未见过那样卑微的姬渊,也未见过这样快活的姬渊,他所有的情绪皆因屋内的女子而起。回想这些年她抛开女子的矜持,不顾礼仪廉耻,对他死缠烂打,只盼他回眸一顾,笑颜以对。
她一直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知晓他心中另有所思,她亦不愿放弃,执拗的以为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心。如今看来,她似乎错了,情之一事并非一厢情愿便可以成就的。她茫然了,灰心无力之感顿时充斥全身,后退两步倚着门框看向对面的燕无极。
她想看看他的表情,结果却令她失望了,按常理来说,一个男人见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谈笑风生该愤怒才对,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云淡风轻!她看不透姬渊,也看不透这个男人,看来她需要时间冷静,好好想想该何去何从。
夜已深沉,桌上的蜡烛就快燃烧殆尽,屋中两人终于止了话语,姬渊起身送穆柯至门口,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而后姬渊侧身对隐在黑暗中的薛灵道:“领他二人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