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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岁月流长(番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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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不得父亲喜爱,年幼的我想不明白,也很难过,没有孩子不渴望父爱。我想讨他欢心,所以努力做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认真识文习武,孝顺母亲。
父亲很在意娘,她就是打个喷嚏,父亲都得担心半天,他对任何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唯独对娘温声软语。年少时的我哪懂什么情爱,只是羡慕娘,如果爹能这么看看我该多好啊!都说爱屋及乌,爹那么爱娘,为何却不爱我呢?
娘总是安慰我说爹是爱我的,不止娘,羿叔叔,红姨……身边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当时少不更事,自是体会不到的。爹每次看到我总是冷着脸,久而久之,我也怕见他,父子之间宛如陌生人。
我未曾在父亲那里得到的父爱,羿叔叔却给了我,他授我武艺,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还会陪我玩,跟我聊天……我敬他爱他,多少年来,他在我心中的份量一直重过父亲。
我虽缺乏父爱,却不乏母爱,娘亲许是担心我有性格缺陷,对我格外上心,关怀备至。她是个好母亲,她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也让我受益良多,养成了我豁达从容的性子。
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而爹又一直不喜欢我,他们为何不多生几个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近二十年,我曾巴巴地问娘,“为何不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呢?尘儿是大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那时娘抚摸着我的脑袋,长吁短叹:“唉……生弟弟妹妹的事情可不由娘做主,得看天意……”
我疑惑不解,跑去问红姨,她更是支支吾吾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无奈之下我又去问羿叔叔,他默然半晌,直接回搪塞我,“尘儿长大了就知道了。”
直到多年后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时,我才恍然大悟,妻子也是个习武之人,身子骨也强健,却在生子一事上十分困难!
那日,我守在她身边,眼见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她痛苦难熬的样子让我惧怕她就此离我而去。她的性子很像母亲,时而沉稳淡然,时而灵动俏皮,时而又坚毅隐忍,我想正因为她这些品质自己才被她打动,继而爱上了她。
游历江湖的两年,与她经历很多,有几次凶险时刻,我都未曾如此怕过,而今我已爱她入骨,所以更痛恨自己让她受此痛楚。
幸好,她熬了过来,见到刚出世的女儿我没有多少喜悦,反倒惊魂未定地抱着妻子说:“以后不要孩子了,这种痛苦你受一次就够了!”说完这句话我刹时就愣住了。
妻子虽感动落泪,却嗔道:“瞎说,儿孙满堂才好,你自小孤孤单单,我可不想女儿跟你一样,也不想燕家后继无人。”
红姨抱着孩子在一旁听到我的话,感慨万千,“少主与主上不愧是父子,说的话都是如出一辙,对心爱之人同样的至情至性,情深如海。”
我笑了,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小时候有一次曾偷偷地躲在窗外看父亲,恰好见到他在喝一碗黑呼呼的汤水,我蹙起眉头,光看着都觉得应该很苦,不明白他喝这个干什么。
羿叔叔来找他,见他桌上的碗,叹了口气,“主上,这又是何苦呢?这药长期服用,会损害你的身体,夫人若是知道了,她会难过的……”
我正琢磨着羿叔叔的话,头上的窗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就听父亲严厉的声音,“出来!”
我十分害怕,心中却又止不住的疑惑,那不是我第一次偷窥父亲,以往从未被发现过,这回怎么就被逮到了呢?后来羿叔叔才点醒我,“你那点小花招,主上怎会不知,他是装不知道,由着你高兴。”
那是我第一次领会到父亲拧巴的心理,让我悸动不已,我开始相信他是爱我的,谁敢说他那隐藏的纵容不是爱呢?
当时我怀揣着忐忑的心走到门口,羿叔叔见是我,露出一幅了然的表情。
我等着父亲的责骂,他目光深沉看了我半晌,“今日看到的听到的,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娘,否则休怪我无情!”
他的表情很严峻,似乎我若真的说出去,他就会杀了我一样,我狠命点头,“我、我知道了。”几个字说得嗑嗑巴巴。
他未再多言,只说:“下去吧。”
我愣了片刻,又向他鞠个躬才转身离开,模糊听到父亲对羿叔叔说:“我是否对尘儿太苛刻了,他没有错,可我一见他就想起他出生那日……不知该如何对他……”
我越走越远,耳力不及,再也听不到他的话,我那时真是被他吓得不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了他都是颤颤兢兢,娘问我怎么了,我只得遮掩着骗她,绝口不提那日的所见所闻。
少时的事有很多,大多只记得零星片段,而这件事却让我记忆深刻。如果没猜错,当年那碗黑呼呼的汤水就是绝育之药,而知道此事的只有帮他煎药之人及羿叔叔。我不确定红姨是否知晓,便出言试探,结果不出所料,她也不知情。
红姨当年贴身服侍母亲,她不知道却是情理之中,以父亲重视母亲的程度,他绝不可能让红姨知道,他竟隐瞒母亲这么多年!
母亲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看了好多大夫,也吃了好多补药,若她知道真相,不知做何表情,该哭还是该笑。父亲的行为无疑是出于对她的爱,可又难免从另一方面伤了她,我知道她很遗憾没有为父亲多养育几个孩儿,也怜我从小孤单。但情爱之事,真不能断言谁对谁错,因为爱,因为在乎难免有失判断,才更容易伤到彼此。
妻子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安安,她满月的时候,二老终于舍得下山来看看她,母亲欢喜地抱着她,笑得像个孩子,她对父亲说:“这小丫头长得真像我。”
父亲表情很是微妙,他目光瞬间柔和地看着襁褓中的安安,那是我年少时最渴望却又奢望不来的眼神,而今他却如此轻易地给了女儿。我在一旁看着不禁红了眼眶,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母亲将我的神色看在眼里,又逗了安安一阵便将她递给父亲,父亲伸了伸手,却又犹豫不决,见他一幅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母亲“噗哧”一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安安塞进他怀里。
父亲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抱着安安的手都有些抖,他厌恶与人肢体接触,加上心结,在我记忆中,他甚少抱我……
安安是个安静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爱闹,但在父亲怀里,我却看到她笑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父亲,眨也不眨。我失笑,这丫头,不管我怎样逗她,她可从未对我笑过!
母亲拉着我走远,她仔细看了看我,欣慰一笑,“尘儿真的长大了。”
“是啊!”看着她发上的几丝白霜,我笑叹:“时光匆匆,我已为人父。”
她用力握着我的手说:“……如今可还怨你爹?”
我摇头,“不怨,其实我一直以来想得到的只是他的爱与认可,从未真正起过怨念。安安出生那日,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找到了症结所在。后来我问了红姨我出生时的情形,她说您难产,差点就丢了命……我渐渐体会到,爹真的很爱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所以他才会对我难以释怀……前不久我终于感同身受时就更不会怨他了。”
听我说完,她泪水连连,“对不起,小时候没跟你说是因为就算说了你也无法理解,等你长大又怕你因此自责……你外婆当年也不是很喜欢我,我倒还真怨过她,你比我看得开。”
我替她擦眼泪,“别哭了,等会儿爹见了还以为我欺负您,我虽不怨他,却还是有些怕他的。”
她一听又乐了,“尘儿不仅长大了,还变幽默了。”
我无奈,“儿子说的是实话。”
安安很喜欢父亲,只要在他怀里她就很兴奋,手舞足蹈,父亲从开始的不知所措到轻车熟路地抱着她,有时我还听见他逗弄:“安安,叫祖父……”
我想说爹啊,安安出生才两个多月,就算神仙转世暂时也不会说话啊。
母亲看在眼里,满脸笑容,却故意酸溜溜地跟我抱怨,“唉!看你爹,有了安安就不理我了。”
我彻底失语,娘唉,您跟爹合该是一对儿。
二老在燕门住了两个月便动身回灵山了,娘临走时说她想四处走走,见见山川河水,但时局震荡,风云变幻,父亲不同意,她只好作罢,乖乖呆在灵山上抚草弄花。
我默然,惠乾帝勤政爱民,吏治也算清明,对内对外颁布了许多有建设性的政策,暂时稳住了局势,只可惜太过操劳,在位仅十八年,未能扭转乾坤。如今其幼子承懿帝登基,名为皇帝,实为傀儡,权臣当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几年各地反贼层出不穷,揭杆而起者多不胜数,内部争斗不止,外族虎视眈眈,群雄逐鹿,军阀混战,已然天下大乱。
我没有称霸的野心,兴兵戈,伐天下,非我所愿,但战火连天,百姓受苦,生灵涂炭更非我乐见,是以这天下苍生的责任不得不扛,平定天下乃我此生之志。
父亲将燕门交与我,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我老了,亦无千里之志,此生唯愿与你母亲做一对闲散夫妻,不论你将来有何成就,我只希望你莫望初衷。”
我懂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怕我拥有莫大的势力之后忘本,贪恋权位,以至不得善终,我时刻记着他的话。燕门在我的带领之下,不断壮大,跳脱出了武林门派的格局,南征北战,成为了能与四方势力抗衡的虎狼之师。天下几分,各霸一方,此番平衡一时难以打破,介时我已是一方霸主,有了自己的政权。
其实这些年打探那绝世剑诀的人从未断过,父亲暗地里解决了很多麻烦,我也处理过诸多窥探者。母亲曾与我坦诚,她知道剑诀所在,却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和父亲,我明白她的苦心,那东西害人不浅,实该毁掉才好。
时光如梭,岁月不饶人,转眼间我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这些年戎马倥惚,马不停蹄各方争战,落下了不少病根。这日午后,我躺在竹椅上,望着藤萝架上的花朵,破碎的阳光落在我身上,突然就想起了过世近十年的爹娘。
当时我正好上灵山去看二老,刚走进庄里就听见母亲坐在一株桂花树下,哭得像个泪人,抽抽搭搭很是伤心,手中攥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我吓得不轻,母亲素来是个自持的人,我从不曾见她如此失态过,难道是父亲……我心中忐忑,急忙奔至她跟前问:“您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见是我,既欢喜又难过,哭一阵笑一阵的,我焦急地六神无主时,她终于吸了吸鼻子说:“我找到了你外婆的手札,一时伤感……”
我正要出言安慰便见父亲从另一头的长廊走来,手中托着盘月饼,他见了我,面上一喜,上前来正要说话,又见我身后满脸泪水的母亲,顿时黑了脸,丢了手上的托盘,将母亲揽进怀里,转眼瞪我,“臭小子,你怎么一来就让你娘哭成这样!”
我:“……”
母亲抽噎不止,显然还没缓过气来,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手就往外走,我与父亲赶紧跟上。
她去了后山,直直走到云姨的墓前,发狠地一脚揣上墓碑,“穆归云,你个死丫头,杀千刀的!”
我与爹对视一眼,皆是无语。
原来母亲闲来无事清扫了外祖父母的房间,无意中在床下的暗格里发现了外祖母当年所写的手扎,记录了她的一些心情。母亲翻看后才知道外祖母对她纠结复杂的感情,所以激动之下才如此失态,而她对外祖母的心结终究在有生之年解开了,未曾留下遗憾。
中秋那日,我与二老吃了个团圆饭,他们很高兴,而我看着他们苍老的容颜及满头的霜华酸楚难言。
黄昏时,母亲精神很好,拉着我与父亲去看日落,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声,她的头搁在父亲肩头,双目紧闭,嘴角微弯,面容安详……
我握着她的手,没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夕阳下,山巅上,她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人早晚有这一天,我见惯生死,手中的人命更是无数,早已看开,却仍是悲痛难当。
反倒是父亲表情淡淡,没流露出太多的伤感,他一直怕自己先母亲一步而去,如此也算合了他的心意。而我一时未察,不料他竟那样绝决,抱着母亲自断筋脉……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失声。
日落西山,天色暗沉,月光大盛,光耀大地,我静静陪着他们坐了一夜,凌晨时分才着手办他们的身后之事。外祖父母的墓旁有两块空地,母亲当年埋葬众人时就想好了自己死后的归宿,特意留下的,右边葬了云姨,而左边就是她的栖息之地。我当然不会违逆她的意愿,将她与父亲合葬在这块空地上,这一恍就过去十年。
妻子走到我身边,打断了我的沉思,“在想什么?”
我抬头望着她,笑了笑,“过几日,我们上灵山去看看爹娘吧。”
她点头,偎在我身边说:“好。”
我与她正说着话,下属行色匆匆而来:神色凝重:“主公,方才接到消息,归云庄地界发生地震,灵山上塌了一座山峰,庄内损毁严重,山脚下的小镇多处房屋倒塌,死伤无数!”
我豁然起身:“山上的墓可有毁坏?”
“墓地不曾有失。”
我微松了口气,迅速召集人马前往灵山,日夜兼程,多日不曾安枕,待到达现场时,只有满目疮痍,世道不好,百姓本就艰难,又逢如此天灾,真是雪上加霜。
上得灵山,见墓地果然无恙,终有些许慰籍,我走到了父母的墓前,见荒草萋萋,不禁红了眼眶:“孩儿不孝,许久未来见你们二老,这些年孩儿征战四方,如今局势暂且稳定,但终不会长久,到时孩儿恐怕也力不从心了,只盼有能者早日结束这乱世,盼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祭奠完后,我回了归云庄,只见残垣断壁,再不复往昔,心中悲戚,抬头看向庄后那曾俊秀挺拔的山峰,已然塌陷。
储秀峰,母亲年少时曾被罚在那山上思过,从而躲过那场浩劫……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红尘中的爱恨情仇都会随着时光的流转而消逝,人力终究太过渺小,肉胎凡体于天地不过朝生暮死之蜉蝣,实在微不足道。